八月末,溫荔順利入學聖德高中,按照分班考試的成績,她被分在了普通奧賽班。
小姨為她考慮頗多,原是想找找關系讓她進特奧班,努力往上沖一沖,将來也好争取保送國外名校的機會。但姨父看出她的壓力,覺得一切不可操之過急,左思右想後還是決定給她一些适應的空間,轉班的事就先往後放一放。
入學一周,溫荔理所當然的沒交到什麼朋友。
她是插班生,本就不似旁人那般熟絡,又因自身見識的淺薄,沒少招來同學們私下的取笑和白眼,除了同桌的女孩願意在課後與她說一說話,大多數時間她都是獨來獨往。
周五放學早,溫荔去圖書館借了幾本課外讀物,因而耽誤了幾分鐘。
她從熙攘的人流中跻身而過,将耳機塞進耳朵裡,自動屏蔽掉外界的聲響,走出校園,正好瞧見邵林常開的那輛紅旗轎車停在路邊。
習慣性地拉開車門,準備喊一聲“邵叔”,擡眼才發現,駕駛室裡坐着的并不是邵林,而是将近半個月不曾露面的賀知衍。
他背靠真皮椅背,雙臂自然交疊在胸前,雙眼輕阖着,看起來有些疲憊。
溫荔硬着頭皮上了車,無意一瞥,副駕駛居然坐着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還與她穿着同樣的校服,是個陌生面孔。
溫荔按下心頭疑問,遲疑半晌才出聲:“哥哥?今天怎麼是您來接我?”
賀知衍瞭起眼皮,毫無情緒地看她一眼:“家裡太悶,出來透口氣。”
他眸色冷淡,天生帶着壓迫感,對視的一瞬,溫荔覺得自己仿佛被什麼滾燙物什灼了一下,渾身刺撓。
她假裝淡定地錯開視線,又看向副駕駛坐上的女孩,“那這位是……”
“我姑姑的女兒,年月。她和你同校,比你低一屆。”賀知衍難得耐心地與她介紹,随後偏頭看了女孩一眼,“小月,叫姐姐。”
女孩應聲扭頭,垂眼看她,狹長微挑的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忽而發出一聲很輕的笑:“什麼姐姐?半分血緣都沒有的人,也能稱作姐姐?”
溫荔早猜到會是這樣的局面。
開學一周以來,類似這樣的挖苦她聽得不少,說實話内心已經免疫。那點因身世懸殊和眼界不同所帶來的落差早已被時間抹平了。
加之她又深深知曉賀知衍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并不指望賀知衍會替她說話。作為自家人,他心裡那杆天秤自然是傾向年月的。
溫荔無視了年月眼中的輕蔑,無所謂地看向窗外,将耳機重新塞回耳朵裡。餘光卻瞥見賀知衍擡起右手,在年月的腦袋上輕拍了下:“再說這種混賬話,我就打開車門把你丢出去。”
年月聞言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氣得胸口起伏,許久才憋出一句:“哥哥你真的好偏心!”
溫荔看着眼前一幕,大腦一時轉不過彎兒來。
她覺得自己越發看不懂賀知衍了。
今年的秋天來得格外早,夏季的餘熱并未持續多久,才九月初,溫度已經降到了二十度左右,晚風吹在身上已有幾分蕭瑟涼意。
賀知衍今日穿了件卡其色風衣,腰帶松松垮垮系在身後,将本就高大的身形襯得愈發清瘦修長。
他步子邁得大,步伐也快,款步行至家門外,大門正好從裡打開。
溫荔照常跟在他身後進屋,總有些心不在焉,經過花園裡的噴泉時,她一時駐足,望着水池裡的倒影發起了呆。
直至一隻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麼呢?進屋了。”
溫荔擡眸,對上賀知衍那雙黑沉的眼,點了點頭,快步跟上去。
“之前一直忘了問,你喝的中藥是治什麼的?”走到前廳,賀知衍再度開口。
“啊?”溫荔沒想到他會忽然提起這個,多少涉及到女孩的隐私,她一時難以啟齒,吞吞吐吐許久才說出口,“就……月經不調。”
賀知衍怔了怔,啞然幾秒,輕輕點頭:“晚些時候讓我爸找一找相熟的中醫朋友,來家裡給你看看。”
這人脾氣像初秋的天氣一樣變幻莫測,時冷時熱,令人琢磨不透。待她回過神,賀知衍已經走遠了,她忙追上去,輕聲道了句:“謝謝哥哥。”
晚飯時,餐桌上多出了兩副陌生面孔,溫荔從長輩們的談笑聲中得知,那兩人是年月的父母,年劭和賀芮婷。夫婦倆趁着女兒中考後的暑假帶着她一起去了歐洲旅遊,直至開學前兩天才回國。
今日難得一家人團聚,老太太也特地從城南的舊宅趕過來,想看一看許久不見的孫子和外孫女。
飯桌上,葉棠雲拉着年月坐在她身邊,上下打量一番,眼中說不盡的疼愛:“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我們月月都要上高中了。”布滿褶皺的手指輕點她的腦袋,“高中三年至關重要,你這小丫頭可得好好學習,不許再貪玩闖禍了,别辜負姥姥對你的期望!”
“哎呀姥姥,我知道了。”年月抱着葉棠雲的胳膊撒嬌,忽然瞥了眼坐在一旁的溫荔,話裡有話道,“姥姥,以後有我和表哥陪在你身邊就夠了,有着血緣關系的親人,總比養在身邊的外人要親吧?”
此話一出,在座的人皆是一愣。
老太太神色微變,從桌上夾了塊柿餅堵住她的嘴,卻也沒舍得過分苛責,隻是低聲警告她:“不許胡說”。
見狀,年劭忙岔開話題,與賀治文談論起生意上的事情,賀芮婷臉上也露出幾分歉疚,拉着趙書瑾的手低聲與她解釋:“月月年紀小,一時口無遮攔,不是故意的……”
趙書瑾擔憂地看向溫荔,在桌下輕握她的手,與她耳語:“荔荔,年月不懂事,你好好吃飯,别與她計較。”
溫荔自然知曉這份挖苦是沖着她來的,卻未表現出什麼。回憶起住在賀家的一個多月,葉老太太其實對她很好,從不把她當外人,也沒對她說過很重的話,她曾以為這便是對她最大的善待。
但現在看來,葉棠雲這麼做也許隻是為了維持表面和睦。對年月這般,才是真正發自内心的疼愛。
溫荔早早看透這一切,便不再奢求更多。
不知怎的,想到遠在雲城的奶奶,她忽然有點難過。
賀知衍沉默地坐在一旁。
剛才那一幕被他盡收眼底,此後眼神便一直落在溫荔身上。
見她低着頭安靜吃飯,看似對剛才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毫不在意,實則手指捏緊了衣擺,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他的心仿佛朝下陷了陷。
說不清緣由,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應該站出來為她說點什麼。
可他卻沒有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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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家裡依舊熱鬧。賀治文邀請了一些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來家裡聚會吃飯,内裡事務則由趙書瑾安排和操持。
賀知衍向來讨厭這類社交,便借口看望外公和母親,早早出了門。
秋日已至,街道兩旁的行道樹開始泛黃發枯,褚家院落裡的草木卻依舊生長得茂盛,一點沒有凋零的迹象。
賀知衍抱着本書倚在躺椅上,看書看困了,便把書蓋在臉上淺淺睡了過去,書頁上濃濃的油墨味滲入鼻腔,熏得他頭暈,卻也懶得擡手扯掉。
不知過了多久,褚顔端着一杯咖啡緩緩走過來,直接掀開那本書扔在一旁,輕拍他的臉:“别睡太久,天涼了,當心感冒。”
賀知衍皺眉,語氣有些埋怨:“媽……我剛睡着。”
“别以為我看不出,你是來媽媽這裡躲清靜的。”
褚顔在她身邊的座椅上坐下,将咖啡擱在一旁,撐着下巴問他:“告訴媽媽,你爸今天都邀請了誰去家裡?是他的合作夥伴,還是趙書瑾的同事朋友?他們都聊了些什麼?商業合作?還是股權變更?”
賀知衍聽得煩躁,騰地一下坐起身:“您和我爸離婚那麼多年了,老打聽他的私生活做什麼?”他知曉母親的意圖,想到什麼便直說了,“憑趙書瑾那點本事,能在賀家掀起什麼風浪?有我在,賀家還輪不着她做主。”
褚顔沒計較他的語氣不耐,反倒滿意地點點頭:“你有這樣的認知和覺悟就好,也省得媽媽成天替你憂心。”
“媽,我這段時間真的很累,要準備保研,公司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還得親自過問。我現在就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你别在我耳邊叨叨了行嗎?”
“你讀書讀傻了?”褚顔臉色變了,用食指戳他腦門,“保研有什麼用?成天折騰你那小破公司能有什麼出息?你都二十一歲了,還不趕緊跟你爸學着打理自家産業,将來好接手賀家的生意!你對這事兒這麼不上心,難道要将賀氏集團拱手讓人不成?”
“我開公司,和我将來接手賀氏沖突嗎?和我保研讀博又沖突在哪裡了?”賀知衍唇角擡了擡,無奈道,“我怕不好好讀書,将來像你一樣腦子壞掉。”
“賀知衍,你能耐了是吧?”
褚顔被他噎得說不出話,又拿他毫無辦法,氣得踹了他一腳,“從小就教你要和媽媽一條心,你可真是一點沒聽進去!你氣死我算了!”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