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手中的空紙盒放到身旁的椅面上,說:“沒有吧。我家對我唯一的期待就是希望我不要走上歧途。尤其是我爸爸,他覺得我有暴力傾向。”
她癟着嘴看他。
他低頭悶笑了幾聲。
“不要再笑了。”藤堂夕夏發出警告,“我現在打人比以前痛哦。”
“嗯,我知道。黑川君那天都被你打懵了。”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促狹。
“你是在同情他嗎?”
她挑眉。
“沒有。我覺得他是自找的。雖然......”
“雖然?”
他搖搖頭,笑說:“不管怎樣,讓女孩子陷入兩難處境,怎麼想都不是紳士所為。”
此時距離日落還有兩個小時,太陽撥開雲霧,照亮了快要落幕的一天。他鼻梁上的鏡片反射着湖面的波光,陽光為他側臉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色光暈,濃密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忍足你......是不是不想當醫生?”
一個問題在腦海中冒了出來。她說出口後,才意識到這并不是她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但她似乎從未得到過答案。
也許今天也不會,但是......
出乎意料地,他投來的視線不再那樣平靜無波,她的心也跟着那雙眼眸中微蕩的情緒輕顫。
“......為什麼會這麼想?”
“直覺?”
從哪裡覺察到的這一點,已經無法追溯,但她就是這麼覺得。
她用手撐住椅面,接着說:“擅長做的事情不代表是喜歡做的事情。如果是家長的期待,忍足你應該會很為難吧。”
她依稀記得他說過,他全家都是醫生。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很難說他學到的技能是自然熏陶,還是刻意培養。
“藤堂在某些地方真是敏銳得驚人。”
他勾起唇角。
“或許是因為,我比你想象得還要了解你。”
她鼓起勇氣,看向他的眼睛。
他推了推眼鏡,避開了她的視線,擡起頭,将目光投向天空。
太陽再次躲回灰白色的雲層之後,雲層的縫隙間透出幾縷澄澈的藍天。
“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雖然留給我的選擇不多,但比起很多人,我已經很幸運了。”
他的目光深遠而憂郁。她有些難過。
“忍足。”
“嗯?”
他回過頭看她。
“你有選擇的。”她認真地看着他,“即使現在看起來好像沒有選擇,但是一直往前走就好了。總有一天,你會變得強大,擁有選擇的權利。到時候,你再回頭看現在的自己,就會覺得,‘啊,我當時好傻,怎麼會為這種事情煩惱呢?’”
他輕笑一聲。
“藤堂突然變得好像大人哦。”
“被你發現了。其實,這是我奶奶告訴我的。”她吐了吐舌頭,“而且,忍足君要再自信一點啊!我就覺得,你做什麼都會做得很好。除了當醫生以外,選擇還有很多,不用擔心。”
“藤堂對我這麼有信心嗎?”
他好笑地瞥了她一眼。
她誇張地點頭。
“就算做得不好也沒有關系,開心不就好了嘛!對了,既然說到這,那讓我來想想忍足君長大後可以做什麼吧。嗯......”她短暫地思索了一下,“我想到了!作家吧,你不是看過很多純愛小說嗎?”
她興奮地拍了拍手掌,但很快又洩氣了。
“不行不行。你推薦的那些書我看過,大部分的氛圍都好悲傷,估計你寫的也會是那種風格吧。如果是這樣,我沒法給你捧場了。要不然,還是去當模特吧!”
“模特?”
忍足的聲音提高了些許,似笑非笑地看她。
“不是很合适嗎?”她眯起笑眼,“忍足君的桃花從一年級開始就沒有斷過。這樣的人才,經紀公司都會搶着要吧!不過,這份工作可能沒有辦法完全發揮出你的才華,而且頻繁面對公衆也會很疲憊......”
“越說越離譜了,藤堂……”
“還是當小提琴家吧!”她一拍大腿,激動地從長椅上轉過身,整個人面向他,“去年你不是還被音樂部臨時拉去當第二小提琴手了嗎?按你現在的水平,繼續這麼練習下去,說不定真的能成為演奏家呢!演奏家的生活,想想就很浪漫。大部分時候刻苦練習,偶爾舉辦音樂會。因為時間自由,興緻來了,還可以去街頭表演。就像在溫哥華,迹部請的那支樂隊!聽說,他們經常一邊旅行一邊在街頭演出,旅遊賺錢兩不誤!”
大概是跟不上她的節奏,忍足隻是壓着嘴角,靜靜地聽她說。一股腦地倒出一堆想法,她說得有些累了,順勢靠上椅背,卻不小心碰到了什麼。她有些奇怪地往後一望,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手臂搭到了她身後椅背的邊緣處。她靠上椅背時,簡直就像是被他摟住肩膀一樣......
诶......?
她一愣,不動聲色地坐直身體,微微前傾。
安靜了許久的他,突然出聲。
“街頭表演,一個人的話,我可能做不到。”
她疑惑地看他。
他接着說:“如果藤堂跟我一起的話,說不定可以試試。”
“我嗎?”
“你不是會吉他嗎?”
“小提琴和吉他的合奏?”
“對。雖然不像其他組合那麼常見,但是從樂器的音樂特點來說,完全可行啊。”他垂眸一瞬,“藤堂有想要演奏的曲目嗎?”
“诶?”
不知道話題為什麼會突然扯到她身上,但看着他認真的神情,她還是順着他的問題思考起來。
“我想想......我對小提琴的了解并不多,也許很多流行曲目都很合适,但說到小提琴,果然無法避開古典樂吧。小提琴組曲.......”她擡頭停頓片刻,“我想到了!維瓦爾弟的《四季》——我為數不多知道的幾首之一。你覺得怎麼樣?我最喜歡《夏天》的第三樂章了!”
“暴雨?”
她點頭如搗蒜。
他低笑一聲,手指輕輕掩住嘴角。
“那個很難哦。”
“是......啊,也不是你的風格,對吧?”
《夏天》是《四季》組曲中最富戲劇性的章節,尤其是第三樂章。為了展現夏季的暴風雨,音符的速度極快,對節奏精準度要求極高。那種激烈而富有張力的節奏,她第一次聽到時,就愛上了。然而,忍足君平時可是聽昭和歌謠的人,這個提議也許有點強人所難了......
“那就它吧。”
“啊?”
她正準備再提議一首别的曲子,結果被他幹脆的回複打斷了思路。
“以後有機會的話,一起演奏這首吧。”
“真的嗎?”
他微微颔首,她的眼睛頓時亮了。
“那我得好好練吉他了!”
話音未落,幾滴雨點悄然落下。她擡頭望向天空,才注意到烏雲不知何時又聚攏起來,徹底遮蔽了先前透出的藍天。
忍足也擡頭看了看天色,說:“看樣子要下大雨了。”
“不是吧......怎麼說什麼來什麼?”
她滿臉驚異地抱怨道。
他收回視線,低頭收拾好他們放在椅面上的紙盒,先她一步站了起來,“雖然很遺憾,但我們可能得抓緊了。”
她點點頭,匆忙地拿起書包,站起身。
然而,天氣變化的速度遠超他們的預期。剛走出去幾步,雨勢驟然變大。密集的雨點争先恐後地砸向地面,濺起一片片水花。他們對視一眼,立刻奔跑起來。
大雨中,世界變得模糊不清,呼吸也變得困難。他們并肩跋涉,一刻不停。終于,透過層層雨幕,他們看到了一家可以暫時避雨的書店。
躲進書店雨棚的那一刻,兩人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小小的雨棚,此刻卻是最令人安心的避風港。
藤堂夕夏囫囵抹去臉上的雨水。她渾身都濕透了,冰涼、黏膩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她側頭看向身旁的忍足,他的情況也差不多。平日裡風度翩翩的狼尾發型,此刻淩亂地貼在臉上,雨水不斷從發絲滴落,衣物濕透,鏡片上挂滿水珠,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狼狽。
他的形象與平時相去甚遠,她努力忍住笑意,但沒有成功。
忍足摘下被雨水打濕的眼鏡,折疊好,握在手中,無奈地掃了她一眼。
“這麼好笑嗎,‘烏鴉嘴’小姐?”
她一邊點頭一邊大笑。
“忍足你好像一隻落湯雞。”
笑得前俯後仰的藤堂夕夏并未察覺到忍足悄然變化的臉色,直到腰間被什麼輕輕一掐,突如其來的癢意讓她忍不住驚叫出聲。
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遊戲。每次和女性好友打鬧時,她總是使出這招輕松制敵。憑借靈活的身法,她自己極少中招。此時,因大意而被擊中軟肋,她本能地反手撓了回去。
但對方紋絲不動。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剛掐她的,好像是忍足的手......
......?
大腦飛速運轉,但不管從哪個方面想,這個舉動都明顯突破了正常的男女社交界限。
他是不是......
她驚訝地擡頭,而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濕漉漉的劉海貼在他的額頭,沒有了眼鏡的阻隔,他眼中的情緒幾乎是毫無保留地外洩。
他動了動嘴唇,好像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隻是沉默地看着她。
雨棚外,世界被籠罩在朦胧的水霧之中,人聲、雨聲、車流聲交織成紛雜的噪音。
倏然,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他的目光不自覺地下移,身體也微微前傾。
那道視線如有實質,輕輕落到她的唇上。
心髒脹得發痛,空氣也變得稀薄。
如同被蠱惑了一般,她也看向了他的嘴唇。線條分明的,因雨水而濕潤的,帶着若隐若現弧度的......
他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忽然,一道尖銳的轟鳴聲響起,他和她像是從夢中驚醒,身體一僵,齊齊後撤,懵然地看向雨棚外傾斜的雨幕。
沉默彌漫開來。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也許,他也是一樣。
良久,忍足發出聲音。
“藤堂。”
“嗯?”
心髒仍在高速躍動,她不敢看他。
“其實......很久之前就想問了。”他頓了一下,“今年的花火大會,一起去嗎?”
她驚訝地擡頭。
他盯着雨幕,耳尖微紅。
也許,他根本不像她以為的那樣淡然。
“好。”
她聽見自己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