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疲倦地下了一整周。天空烏沉沉的,潮濕的空氣,像是一塊浸了水的毛巾,将整個身體蓋得嚴嚴實實。
藤堂夕夏站在走廊裡,眺望着窗外被細雨浸潤的樹木,輕歎一口氣。
那天,忍足不過是像往常那樣随口揶揄幾句,她卻反應過激,直接抛下他,獨自去了餐廳。連她自己也沒料到,那股情緒會來得那樣急。
他淡然的神情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好像,不會再進一步了。
後來的那頓飯,他和她吃得異常沉默,與身旁的熱鬧談笑格格不入。錯過了最佳的和解契機,這份沉默,毫不意外地延續到了現在。偶爾,他會投來目光,但那些用來修複關系的開場白——“你生氣了嗎?”,“你在幹什麼?”,“為什麼?”——一個也沒有出現。
他們之間,像是無端裂出了一道真空地帶。也許,他和她一樣,對這突如其來的裂痕感到無措。
窗外正對着教學樓前的空地。因為七月多雨,人們總是步履匆匆,空地上隻有零星的幾個人,撐着雨傘,快步走過。
一陣微風挾着水汽撲面而來,她的心緒更加潮濕幾分。她想,她粗魯又任性,或許,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類型。而前不久,她也實實在在體會到了得知好友愛慕自己時的驚悚心情。
何必呢?
她牽了牽嘴角。
“在想什麼呢?”
泷的聲音從側面傳來,她轉過頭和他打了個招呼。
升上三年級後,她被分到了H班,與忍足和泷同班。或許是身高相近,或許是純粹的緣分使然,泷成了她的前座。
“在放空。”
她回答道。
“真的嗎?不知道的話,還以為你想從這跳下去呢。”
她無語地瞥了他一眼。
“真要了斷,我也會找個既體面又沒有痛苦的方法好嗎?”
泷笑了。
“說真的,女網部最近的幾場比賽不是打得很不錯嗎?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憂郁?”
“憂郁?你是在說我?”
她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雖然心情有些低落,但她可是從上杉凜那裡接受了大半年的表情管理訓練,怎麼看也和“憂郁”扯不上關系吧。
“如果說,一個人的嘴平時能咧到耳根,現在卻隻能咧到從前的一半,那我覺得,這個人多少有點不開心。”
藤堂夕夏笑了。
“天天咧到耳根,嘴不累啊?”
“你看,這不就咧到耳根了嗎?”
她白了他一眼。
窗外的雨小了一些。泷彎腰,将手肘撐到窗沿上。
“聽說,下午雨就會停。”
“是嗎?”
藤堂夕夏也看向窗外。
剛才,泷提起比賽的事情,她克制了好幾天的問題重新回到嘴邊。
“你們......還好嗎?”
去年打進全國大賽的冰帝男網部,今年關東大賽一輪遊,敗給了異軍突起的青春學園。比賽當天,因為和女網部的比賽沖突,她沒能到場觀看。返校日得知消息後,她去男網部門口轉了一圈,發現人人都是一臉肅穆,就連每天會給她連發數條郵件的向日也安靜了下來。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卻又怕揭人傷疤。
泷沉默了良久,終于開口。
“你知道的,我們一開始根本沒有把青學放在眼裡。驕兵必敗,現在大概沒有人比我們更懂這個道理了。”
他自嘲地笑了,低頭頓了一下,接着說:“但是大家已經在調整了。要說難過的話,日吉應該是最難過的。畢竟,他輸掉了整場比賽的最後一局。”
藤堂夕夏明白這種感受。其實,這并不是日吉的錯,但輸掉關鍵局的他,一定會不斷責怪自己,質問自己為什麼沒有力挽狂瀾——就像二年級的她一樣。
“還有向日。”
她擡眸看他。
“向日......他們輸了嗎?我是說,向日和忍足。”
“嗯,輸給了一個臨時組合。這幾天,向日那家夥超級沮喪,每天都練到筋疲力盡才肯回家。”
她凝視着窗外的樹木,雨水劃過葉片,聚至末端悄然滴落。
“那......忍足呢?”
她聽見自己這樣問着。
“忍足?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啊,還一直安慰向日呢。”
藤堂夕夏轉過身,背靠在窗台,目光掃向教室内。忍足坐在窗邊後排的座位上,望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最近,他好像經常這樣發呆。
毫不顧忌表露出沮喪的人,總會得到更多的關心。但是,甚少顯露心迹的他,真的沒事嗎?
結束和泷的對話,藤堂夕夏心情複雜地回到教室。
她想要跨越那道真空帶,但可預見的窒息感讓她害怕。她扯着衣領,撓着頭,糾結了半天。女網部的合宿即将開始,她的父親藤堂秀鳴也快要回東京了。這意味着,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家裡,她很快就會忙得不可開交。
今天也沒有部活......
她看着窗外漸漸停下的雨。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她想,是時候拿出體育競技的精神,迎難而上了。她粗魯又任性,但這一點,從一年級起就沒變過。無論如何,他是她的朋友。即使他們今後隻能是朋友,她也想确認,他是真的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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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忍足侑士照常來到鞋櫃旁,換好鞋子,關上櫃門。櫃門合上的瞬間,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影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藤堂夕夏背倚着鞋櫃,雙手抱胸,見他注意到自己,她微微側頭,挑起眼皮,掃他一眼。大概因為天氣悶熱,她解開了襯衣的一顆扣子,拉松了領結,額前的發絲有幾分淩亂,眼神帶着些許輕佻,渾身散發着不良少女的氣息。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她在拳擊台上的樣子。淩厲的目光,飛揚的發絲,以及那幹脆利落、毫不留情的動作。
他眉心一跳。
“走嗎?”
她面無表情地開口。
“去哪?”
“好地方。”
他沉默了。
見他遲遲不說話,她站直身體,收斂起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歪起頭,眼裡帶上幾分試探,說:“吃好吃的,去嗎?”
他的表情有些松動。
她咧開嘴,笑道:“那麼,公平起見,給你十秒鐘的考慮時間。”
她還沒來得及讀秒,他歎了口氣,長腿一邁,從她身旁走過。
她一時怔愣。
隻是,失落感尚未完全湧現,剛剛從她身邊走過的人,又原路退了回來,一隻大手在她呆滞的眼前晃了晃。
“不走嗎?”
他問。
他的眼裡有她熟悉的笑意。
“走!”
她眼睛一亮,回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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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約40分鐘的電車後,他們來到了一個色彩鮮豔的小吃攤前。攤位的上方懸挂着一塊木闆,上面寫着“たこ焼き”幾個大字。攤主是個穿着傳統圍裙的中年男人,正在攤位中央的鐵質烤盤前熟練地忙碌着。盡管還未到下班時間,攤位前已經排起了不小的隊伍。空氣中彌漫着騰騰熱氣和誘人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動。
“章魚小丸子?”
忍足驚訝道。
“東京第一。”藤堂夕夏得意一笑,“今天我請客!”
小吃攤主是個實在人,每一份的分量都特别足。藤堂夕夏原本想買四份,在忍足的極力勸阻下,最終隻買了三份。小吃攤設在公園的入口處,拿到小丸子後,他們走進公園,找了一個面朝湖水的長椅坐下,大快朵頤。
“今天......怎麼突然想來這?”
忍足用竹簽戳了戳紙盒中剩下的最後一顆小丸子。
還是問出來了......
藤堂夕夏咬了一小口手中的食物,眼神不自覺地飄移了一下。在電車裡的四十分鐘,他們一直在聊“最近功課怎麼樣”之類的瑣碎話題,默契地回避了那天的尴尬和她今天不尋常的舉動。
心跳悄然加速。她很想随便扯個理由蒙混過關,但她知道,那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她逼着自己坦誠。
“泷說你們比賽輸了。我想你可能會因為這個不太開心吧。”
他彎了彎唇,目光輕輕落在她身上。
“比賽嗎?早就不在意了。”
“真的嗎?不是還被榊指導臭罵嗎?”
“沒有那麼嚴重吧。”他啞然失笑,“都是從哪裡聽的啊?”
“泷說的。”她小聲嘟囔了一句,然後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可是,你最近确實看起來很不開心啊,二月份的時候也是吧?但就算問你,你也什麼都不說。”
二月份,忍足連續請了好幾天的假。他返校後,她問了他兩次,但他隻是淺笑着搖頭,說“已經沒事了”。
她有些氣惱,将剩餘的丸子整個扔進嘴裡,用力咀嚼。
忍足沒有說話。她皺着眉頭看向他,才發現他正用一種極為專注的眼神注視着她。
這個眼神似曾相識,她被盯得有些發懵。
努力吞咽完嘴裡的食物後,她喃喃道:“怎......麼了?”
“很在意嗎?對我的事?”
這個問題也似曾相識。
上次,她是怎麼回答地來着?
她下意識地移開視線,看向被白鹭驚碎的湖面。三秒後,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不在意的話,就不會問吧。”
明明直接回答“在意”就好,但不知怎麼的,說出這兩個字,變得好難。
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臉上。直到她逐漸感到不自在,他才終于開口。
“沒有到不開心的程度。隻是覺得很多事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吧。”
“比如呢?”
他垂下眼眸。
她也看向同一片湖面,陪他一起沉默。
良久,他問:“藤堂的話,長大後想做什麼呢?”
“不知道。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非要說一個的話,那就......和網球相關的吧。”
在所有的興趣愛好中,果然最愛的還是網球啊。
“家長......也沒有過期待嗎?”
家長?
她蓦地看向他。
他看上去很平靜,隻是眼裡隐隐多了兩分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