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吃過晚飯就送你回家。”伊安似乎對這幾天一直待在他房子裡的艾莎沒有繼續接納下去的意思。
“我…我的公寓,是以麥傑的名義租的…現在回到那裡…”艾莎皺皺鼻頭面露難色,沒有繼續說下去。“而且,你的傷不是還沒完全好嗎…不如…你再給我幾天的時間吧,我找到新的住所就搬走…或者我付你房租也可以。”艾莎慌亂地解釋着。
“你還想和我呆在一起?你不怕我明天就反悔,把你當作人證一起銷毀?”伊安的雙眸不知聚焦在什麼地方,他偏着頭并沒有看向艾莎。
威脅人的時候表情一點也不夠兇,眼神漂移,顯然不是真心的。艾莎撇撇嘴,雙手環抱在胸前盯着伊安。
片刻,伊安忽然站起身:“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發動黑色轎車,在夕陽的映照之下,整座島嶼成了橘紅色,艾莎遠遠看到運轉着的遊樂設施此起彼伏。随着不斷靠近,甚至能聽見人們的尖叫聲和歡笑聲。
“是比拉姆樂園。”艾莎輕聲說。
伊安沒說話,車子卻已經在樂園的停車場裡停下。
比拉姆樂園初次已經建成還是十年前,十年間不斷有新區域開放,就連周邊城市的人每逢假日也要來擠一擠。艾莎卻沒有來過,畢竟麥傑不會對這樣的遊樂場所産生興趣。
跟着伊安走進樂園,艾莎看向不遠處的獨角獸棉花糖攤位,咽了咽口水。伊安徑自走向了彩燈閃爍的旋轉木馬,旋轉木馬旁的花叢中隐藏着一扇小木門,木門口兩個戴着帽子小精靈雕塑一個仰着頭捕蝴蝶,另一個蹲着身子觀察地上的小螞蟻。
伊安拿出鑰匙,打開了木門上的銅鎖,蜿蜒的小樓梯通向幽暗的地下世界。那地下世界昏暗卻溫暖,就像是拜訪了童話主人的家,艾莎跟在伊安身後,扶着蜿蜒旋轉的木樓梯光滑圓潤的扶手,走向了更深處。樓梯的盡頭,是四把圓滾滾的椅子圍着一張紅木矮桌,矮桌旁淡粉色的公主床還帶着細紗帷幔。伊安伸手拉開帷幔,一個小小的水晶棺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艾莎借着昏暗的燈光看到一具幼童屍骨,牆壁上忽明忽暗的螢火在骨骼上跳動。
伊安站在水晶棺前,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伊安…”艾莎輕聲叫着,像是害怕吵醒了沉睡的人。
“你不害怕嗎?”伊安回過頭,藍色眸子裡跳動着螢火,綠色眸子裡空無一物。
“你想用一個孩子的骨架吓唬一個醫學生,那你輸定了。”艾莎雖感覺這地下莫名的屍骨讓她有些脊背發涼,卻故作鎮定地看向伊安。
“她是我妹妹諾艾米。”伊安垂下眼簾,在圓滾滾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死在三歲的時候。”
“我很抱歉…”艾莎坐在伊安對面的椅子上,對自己剛剛的打趣覺得有些内疚。
“我母親淹死了她。我目睹了全過程,那年我六歲。”伊安說這些話的時候甚至帶着一些冰冷嘲諷的語氣,仿佛在說,你看,有這樣兇殘的母親,我也應該本就是個冷血惡魔。
“為什麼?”艾莎看向那具小小的屍骨,她的身體不知道她即将被謀殺,她的牙床裡還為她孕育着一口恒牙。
“沒有任何理由,我母親自我出生起就患有精神疾病。我父親和另一個女人生下了諾艾米,那個女人把她丢給了我父親拿了一筆錢,就杳無音訊了。”伊安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水晶棺上,艾莎卻在朦胧中看到了他眼中的晶瑩。
“那天,我和諾艾米在遊泳池邊玩。母親突然走過來,毫無征兆地把諾艾米丢進遊泳池裡。諾艾米越是掙紮母親就越是把她的頭死死往水裡按。我想去拉母親的手,卻從沒感覺到她的力氣有那麼大。她抓着我的胳膊像拎起一隻小雞一樣把我扔在了花壇上,後來我才知道,眼眶骨顴骨都碎了,眼球也沒了。”伊安的聲音輕描淡寫到像是在講别人的故事。
可艾莎心裡卻如同翻湧起一場海嘯,海浪在胸腔裡撞得生疼。她甚至不敢為了她所聽到的一切表示遺憾,隻怕那句遺憾顯得太過輕佻,顯現出不能感同身受的敷衍。她擡頭看向伊安隐沒在黑暗中的臉小心翼翼地開口問:“是不是很疼?”
伊安沒理會艾莎翻滾灼熱的疼惜:“我想或許你應該搞清楚,精神疾病是會遺傳的。你跟在我身邊,下一個躺在這裡的說不定就是你。”
艾莎像是完全不把這句警告放在心上,自顧自地開口問:“你母親這樣對你…你恨不恨她?”
黑暗中傳來一聲自嘲的輕笑:“不恨。其實這個世界上本不應該有我。我有一個哥哥,患有再生障礙性貧血,母親決定生下我給哥哥配型。可是在我出生前一個月,他去世了,要說恨,也應該是我母親更恨我。”
艾莎借着幽暗的燈火讓目光代替手掌在他的臉上不斷撫摸,黑暗中他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當年重創的疤痕,可顯然心理傷卻久久未曾愈合。
“這不是你的錯,伊安。我們無法決定自己何時出生。”
“出生,我沒能救哥哥。六歲,我沒能救諾艾米。十七歲,我也沒能救瑞秋。圍繞着我的不過是死亡和苦難罷了。”伊安的聲音不知是苦笑還是啜泣。
伊安擡起頭,目光在艾莎身上一閃而過,短暫的碰撞裡,艾莎卻看到了一條悲傷的河。
“伊安,不是這樣的,你救了我…”
“條件反射而已。”伊安扶住額頭,似乎對眼前這個無論如何勸說都不肯退縮的女孩顯得力不從心。他站起身,向着樓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