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清泉目眦欲裂,恨不得要把趙翦撕了吃。趙翦走近他,居高臨下道:“看在谷家提供軍糧補給的份上,陛下給你一個機會。你想救人,可以。自個爬去找,找到了,她就能活。”
副将給谷清泉松了綁,少年一口血噴了出來,他咬牙抹了一把嘴角,艱難地支起身子,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陛下聖明。”
“小崽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别那麼恨,陛下正盯着你們,說不定下次就輪到你們兩家了。”趙翦道。
“既然如此,那便讓陛下好好看着,忠與不忠,還不是陛下說了算。”谷清泉說,“我恨與不恨又能改變得了什麼?雷霆萬鈞,人人自危,趙将軍你長伴君王之側,長夜漫漫你能安睡否?”
趙翦那張曆盡風霜的臉上出現了些許裂痕,伴君如伴虎,他們趙家又怎能獨善其身。
谷清泉挺直身闆,道:“到最後世家勳貴一個都逃不掉。”
“大将軍。”副将行軍禮過來傳信,“譚監軍,被人毒死了。”
谷清泉不為所動,一點也不驚訝,反而頻頻望向山崖底下。
趙翦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谷清泉,再次詢問副将:“誰死了?”
“譚監軍。”那個死太監這回真成死太監了,大快人心,可……
谷清泉趁趙翦震驚之餘,縱身躍下山崖,将領垂頭去看,人已經落到了積雪上,朝着青鸢墜落的方向去。
戰火已經平息,人不見蹤迹。
血迹隐匿在白雪之中,谷清泉找到虞婵時她奄奄一息地側靠在枯樹上,箭隻是穿過她的胳膊,血滲透她的衣衫,破損的盔甲被她丢在一旁。
緻命的不是那一箭而是戰鬥中受的内傷。
她好不容易爬到這裡,離鎮子也就一刻的路程,虞婵的眼皮太重了,隻得靠着枯樹眯一會兒。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變輕,四肢軟綿綿的,虞婵強撐着讓自己清醒過來,取下腰間的烈酒往自己嘴裡灌,酒勁讓她奇迹般地站起來,拖着沉重的身軀往前走。
她不能死在這裡,阿娘就她一個閨女,她死了誰給阿娘養老送終。
繼父甯原?不行,萬一繼父先死呢?阿娘應該不會再納幾房側室了吧?鬼知道。
虞清歡?不行,那孩子貪玩,又經不住阿娘唠叨,肯定不會好好照顧阿娘。
二哥?不用多說,二哥肯定會幫她照顧好阿娘的。
“姑娘?你怎麼了?”
有一隻手攬住她的腰,虞婵徹底散架了一般靠在那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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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槿盤腿坐在炕上,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熟睡的人,旁邊的醫師正小心翼翼地拔出箭頭、止血敷藥。陽槿默默轉過頭來,繼續縫着一個獸皮護臂,還往裡夾了一層棉絮。
這樣等榻上的人醒來就可以用這個護臂保護好傷口了,畢竟天那麼冷。
醫師處理完畢後,她特意把人拉到一旁,多拿了一些銀子給人家,并且叮囑醫師不要亂說話。
虞婵睜開眼時床頭的燈芯已經滑落到了油裡,屋子裡黑乎乎的。
她想擡起手可怎麼也使不上勁,她試着操縱手指彎曲,指頭勾住柔軟之物時她才發覺身上蓋着獸皮,像是老虎的皮毛,有些粗糙。
“你醒了?”有人進屋,是個女孩的聲音。
虞婵剛想說話發現嗓子發不出聲音。
待人挑出燈芯,用火折子點亮油燈。虞婵才看清女孩的樣貌,頭發眉毛很淡偏紅棕色,皮膚異常白皙,幾乎可以看到皮膚下面的血色,眉眼深邃,唇色很淺。
她穿了件繡有鳥雀圖案的紅襖,額上帶着珠串,隻戴一邊耳墜。
據虞婵所知,隻有甯國人是這樣的。
“你是不是周人?”陽槿開口道。
虞婵十分艱難道:“是。”
陽槿暗暗松了一口氣:“那我不殺你。”
“謝謝你。”虞婵道。
“你内傷很重,這的醫師治不了,隻能去神醫谷,但是我沒有離開過皇都,不知道怎麼走。”陽槿替她掖了掖被角,坐在床邊十分娴熟地梳理虞婵的頭發,“我打聽到有商隊這些天要去玉川,我已經打點好一切,到時候你躺在運送死人的車裡混進去。到了神醫谷記得惹起人注意,他們不會見死不救的。”
“死人?”
“聽說是什麼顔家軍要魂歸故裡。”
虞婵氣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陽槿扶她坐起來,拍拍她的背幫她順氣:“冬日睡死人堆裡其實味道不大,你若是嫌棄便躺在透風口處。”
虞婵咽下血氣:“我知道。”
陽槿沉默良久後,一拍腦袋:“對哦,你本來就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戰場如新墳,屍體一個賽一個新鮮。虞婵臉色慘白,失血過多導緻她的唇色泛白,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株搖搖欲墜的白梅,脆弱但頑強。她沒見過顔家軍但知道那是她的親友,親友離散難免有些傷悲。
“我叫陽槿,你呢?”陽槿問她。
虞婵頓了頓,道:“顔曉。”
陽槿呼吸一凝,隻能安慰她:“節哀順變。”
“東家,谷記派人來問,咱們有沒有收留一個受傷的姑娘?”仆從在門口詢問。
陽槿轉而問虞婵:“你認識谷記的人?”
問完,陽槿自己都覺得自己傻,她笑道:“我一時沒想到,你本就姓顔,與谷家同屬玉川,怎會不認得?這樣便好辦了,我把你送到他們那,你也就不用跟屍體擠一塊兒了。”
虞婵點點頭,再次道謝:“多謝陽姑娘相救。”
“小事情,不必言謝。”
陽槿讓仆從去傳話,她把護臂送給虞婵。
“習武之人最忌諱傷筋動骨,你這胳膊得好生護着,别烙下病根。”
陽槿又道:“其實我也不算救你,你倒在我店門口,我總不能讓你死在外面,多影響我生意啊。”
仆從再次打斷她們的話。
“東家,谷記二當家想見一見姑娘。”
虞婵心抽了一下,有點疼。
陽槿怒了:“姓谷的是一刻都等不了嗎?”
“谷記二當家說了,真的一刻都等不了。”
“因為大雪封山了,再不走會耽誤姑娘的病情。”
陽槿松了口,讓仆從把人帶進屋,她見到谷清泉時愣住了,平時多麼端莊優雅的人,如今臉上挂彩,見了虞婵便身形不穩,腳步虛浮,整個人像丢了魂似的。
虞婵不敢看他,谷清泉生生壓下想要把她抱在懷裡的沖動,先是對着陽槿恭恭敬敬行禮:“陽老闆救下舍妹,谷某人感激不盡。”
陽槿覺察到氣氛有些微妙,連忙道:“不敢當不敢當,顔姑娘病重,二當家還是早些帶她到神醫谷醫治,莫要耽誤了時辰。”
果不其然,谷清泉應承後,直接當着陽槿的面用自己的裘衣套在虞婵身上,然後把人橫抱走。
陽槿在後面喊:“顔曉,你一定要好好治病,以後咱們再見。”
谷清泉替虞婵回答:“她說她會的。”
之後,乃至上了馬車他都沒有同虞婵說一句話,他把虞婵放下,将裘衣給她拉攏,盡量不觸碰到她的傷。
虞婵小聲咳嗽了一聲,聽起來有些氣喘,她手臂上的傷還是被扯了一下,她微微蹙眉,但看到谷清泉下巴、鼻梁上的淤青和擦傷,她竟然有點心疼。
他們都沒有問彼此。
虞婵不知道谷清泉經曆了什麼,隻知道他很累,非常的累,二哥似乎不像二哥了。
這幾日谷清泉找虞婵都快找瘋了,最後管事找到他的時候,他靠着一棵枯樹哭,因為那樹下有虞婵的空酒壺。
冰天雪地,除了敵軍外還有野獸,他第一次認識到虞婵于他而言有多麼重要。他怕極了,害怕虞婵有什麼不測,他不敢去想,但還是忍不住。他根本沒辦法保護好她,他就是廢物,如果虞婵死了,那他也不想活了。
還好,他聽到鎮子上傳來消息,跌跌撞撞地跑到這,他聽醫師說有個女孩傷得很重,沒有藥,沒有高明的醫術,根本治不好。
他找到她了,可見到虞婵時那種失而複得的喜悅讓他更加愧疚,谷清泉抱着她的時候身體在忍不住的顫抖。
虞婵感官已經麻木,隻覺得谷清泉被凍僵了,闆着張臉,渾身散發冷意,可他披在她身上的裘衣确是溫暖的。
好景不長,翻過一座山後,大雪封住了前路。沒辦法,谷清泉背着她翻山越嶺,可路途颠簸,她的傷裂開了,血染紅白雪,時不時吐出黑色的瘀血。
那時候她的意識已經不太清醒了,貼着他的耳根喃喃道。
“二哥,以後你替我給阿娘養老送終好嗎?”“二哥,你逢年過節一定要給我的供桌上放蝦餃、蓮子羹、梅子釀……我愛吃的都供上。”“二哥,你要不找幾個畫師給我畫幾個美男子燒了給我做伴……”
越說越不像話,越說谷清泉的心就越疼,但他能做的隻是回一句:“你醒着我就答應你。”
他心裡咒罵皇帝千千萬萬次,也咒罵了他自己千千萬萬次。
生怕她一如願就再也醒不過來。
好在他們到山那邊後,神醫谷的大夫已經在鎮子候着,虞婵才保下一條命,還留下了一個酗酒的壞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