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棱看得很清楚,當下正是主子爺與漠北三部尤其是土謝圖汗部親善友好的時候,絕不會為他們這個失去土地的小部落出頭。
多爾濟顯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他拍拍策棱的肩膀,語氣誠懇:
“你的運氣,總會有到來的時候。到時候,我們還一起喝酒。”
“要是如此,便好了。”
“當然會如此。”
多爾濟像是在明天會出太陽一樣笃定。這令策棱啞然失笑:“你怎麼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多爾濟道,“我叔祖可是活佛哲布尊丹巴,我作為侄孫,會一點預言不是很合理嗎?”
他捧起酒壇子,給兩隻酒碗滿上:“隻是數量少,十句裡有一句應。你運氣好,今天這一句預言送你啦。”
多爾濟将酒碗舉得高高的,笑道:“不出十年,你必有自己的機遇。”
雖然明知他是在安慰自己,策棱心中亦有希冀。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他會堂堂正正将失去的東西赢回來。
策棱端起酒,與多爾濟一碰碗,仰頭飲下。
相逢意氣為君飲,實在痛快!
喝得高興了,多爾濟起身,拍起手掌,唱起歌來:
聖主的兩匹駿馬呦
不知那蒼天之神駒是否安好
熟悉的旋律,是兩人自幼聽着長大的蒙古長調。
策棱也情不自禁用手拍着桌子打節拍,放聲同多爾濟一起唱:
聖主的兩匹駿馬呦
但願你沒有被冰冷的嚼子束縛
但願你在豐美草場上馳騁
但願你能暢飲聖潔的泉水
……
夜裡落起了雨,雨珠打在瓦上,淅淅瀝瀝地響。
暮雪本已經散了頭發,預備睡下。忽然聽說康嬷嬷過來禀報,說額驸還未歸。
“沒人跟着嗎?”
“額驸自己騎馬出去的,走前同蒙克說了聲,說要去那位喀爾喀的同鄉家中。”康嬷嬷道,“或許下雨耽擱了,眼看就要敲暮鼓,要麼我讓人拿着傘去看看?”
暮雪瞥了一眼屋内的西洋鐘,快八點了,再晚一些就是宵禁的時辰。
她點頭允了:“去吧,若是太晚了也可歇在那邊。”
康嬷嬷領命而去。榮兒捧了一匣珍珠粉過來,替她敷臉。“想來是要與同鄉告别,多說了些話。”
“也是人之常情。”暮雪說着,想起一樁心事來。
臨行前總要去宮裡拜别,宜妃、五阿哥等親眷自能相見,好好告别一番。然而有一個人,若是不去見,怕以後就很難相見了。
她對榮兒說:“你過來,我有事吩咐你。”
榮兒聽了,心裡略微有些驚訝,但面上不顯,答應道:“奴婢明日就去辦。”
敷了珍珠粉,飲下一盞熱牛乳,外頭傳來消息,說額驸回來了,但是喝醉了。
多爾濟也會喝醉?暮雪有些驚訝,之前宴飲時她見過他的酒量的,拼酒到後來據說倒了兩個人,他還瞧着有個樣子。
倒是新鮮事。她這一會兒也不想睡,索性披了件夾襖去看熱鬧。
有些人醉了好像會耍酒瘋,有些人會吐,不知道多爾濟是哪一種?
哪一種都不是。
暮雪到西院時,下人們已經替多爾濟将濕衣裳換下,正打了熱水來替他擦臉。
多爾濟側卧在塌上,微微蜷縮着腿,異常安靜,像熟睡的孩子一般,隻是臉頰處泛着潮紅。
湊得近些,能瞧見他纖長濃密的眼睫毛。熱毛巾擦拭他臉龐的時候,暮雪聽見他喊了一聲“額吉”。
是想念母親了嗎?
見下人們将多爾濟料理清爽,鋪上被子,暮雪便蹑手蹑腳退到外間,問蒙克:“額驸從前同他額吉感情很好吧?”
蒙克歎了口氣:“主子的阿布和額吉都特别喜歡他,他是他們的獨生子,是他們最大的驕傲。隻可惜……先郡王在戰場上受了重傷,不治而死。福晉因戰亂奔波,本就身體不好,知道消息後舊疾發作,很快就去了。那時主子正跟着親王在前線曆練,甚至沒來得及見福晉最後一面。”
他看了暮雪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就隻說。”暮雪道。
蒙克吞吞吐吐地說:“公主,我們主子真的是很好的人。您不要看他整日笑着,就以為他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他隻是不大習慣說。”
多爾濟有什麼心事,是不會同他們下屬說的,因為擔心影響士氣。他也無法拿這些小事,去煩為喀爾喀殚精竭慮的祖父。父母皆已去世,更是無處可說。真有什麼難受的,至多尋個高處,坐下來看雲看月亮,第二天醒來又是一副意氣風發、萬事大吉的模樣。
蒙克是很希望,主子的妻子能聆聽他的心事。可是多爾濟的妻子偏偏是身份高貴的公主,還有滿蒙聯姻的大義在此,似乎希望也隻是奢望。
暮雪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
其他的什麼話或者承諾,她一時間也說不出來。
複又回到寝間,她在塌前的宮墩上坐下,手托腮,靜靜望着熟睡的多爾濟。
那種無人可訴說煩憂的感覺,她可太明白了。
這個人,他也是這樣長大的嗎?
在這樣乍暖還寒的夜裡,橙黃色的燈影照在他清隽的臉龐上,仿佛像日暮時的光影。
她伸出手,想要戳一戳他的臉頰,卻在離得極近時停住。
猶豫了數秒,她終于還是收回了手,起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