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把腰彎得更低些:“四公主說的,是米粉嗎?”
“對,”暮雪說,“取南方貢米磨成粉,淘洗浸泡磨漿,做成形如面條的模樣。熬制好的高湯,放上薄薄的片羊肉、滴兩滴香油,最要緊的是油辣椒,得用羊油炸,小火炸到酥脆焦香,再灑上一把芝麻,澆在羊肉粉中。”
小太監用心記下,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暮雪瞧出他神色略有為難,大概是怕臨時做新菜式,若沒做好,會挨罰。
為安他的心,暮雪又補了一句:“沒事,盡管試試,隻要能吃就行,不要有什麼負擔。”
小太監自然聽出了她的意思,感激地行禮磕頭,而後退下。
看外人走了,張起用朝着窗兒貼近兩步,笑道:“公主今日興緻倒好,甚少見您點菜呢。”
暮雪抿了抿唇角:“也沒什麼,隻是忽然想到,離宮之前,也可試試禦膳房的手藝。以後,怕也難吃到了。”
前日,太後将四公主召至甯壽宮,傳達了一個意思。她将被指婚喀爾喀蒙古郡王,敦多布多爾濟,等汗阿瑪班師回朝,便正式下诏。
公主撫蒙,也是慣例了。隻是暮雪被指婚的喀爾喀蒙古,較之前幾位嫁到科爾沁公主,格外遠些,在遙遠的漠北。一去三千裡,陽關無故人,因此暮雪身邊的宮人有些憤憤,乳母徐嬷嬷更是在夜裡背人處直抹淚,為小主子四公主,為早亡的主子郭貴人,更為她自己。
同為翊坤宮人,張起用一聽四公主言語間提到撫蒙之事,怕觸黴頭,笑眯眯地将話題引開:“公主殿裡的百合花開得真好,前頭殿裡都隐隐能聞到香氣呢,主子也說好聞。”
暮雪看了他一眼,順勢轉換了話題:“宜母妃在忙嗎?”
“方才娘娘在抄經,這會兒子應該得空。”
暮雪颔首,起身往屋外走:“我向宜母妃請安去。”
雖同住一宮,但暮雪平日裡甚少往前殿去,一來是宜妃盛寵在身,時常要侍奉皇帝;二來宜妃自己也生養了三位皇子,精力有限,暮雪很有寄人籬下的自覺,不願意給宜妃添麻煩;再有一點,暮雪本就不願與這紫禁城裡的人或事有太多牽扯。
穿越到這康熙年間十年,她像一個誤入夜色的遊客,以一種漠然而漫不經心的态度,給自己織了一副青紗帳,影影綽綽,冷眼旁觀一切人和事。一天、一年、十年,無數個單調而無聊的日子重疊在一起,仿佛一場沒有期限的隔離。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日子,也未曾放過她。
聽聞撫蒙消息那日,暮雪面容平靜,毫無波瀾地在皇太後宮中謝恩,仿佛要遠嫁和親的不是自己,是旁的什麼不相幹的人。
隻是到了夜裡,整個紫禁城沉沉睡去之時,青紗帳裡,她将一柄小銀刀抵在喉嚨處,腦海裡瘋狂叫嚣的唯有“想死”二字。
死了,能回家嗎?
被這樣莫名其妙抛到數百年前,被這樣鎖在宮阙裡數年,被迫壓下自由的心去演什麼狗屁君臣父子,如今又要被嫁給一個未曾謀面的人,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還苟存在此間做什麼?
冰涼的刀刃緊貼着溫熱的頸脖,脈搏躍動着,小鼓一樣,一下又一下。
想死。
她面無表情地想。
死了算了,一了百了。腦中一個聲音瘋狂叫嚣。
可是為什麼,她卻遲遲無法将這刀刃往下壓呢?
絕望的僵持,不知持續了多久,渾渾噩噩間,忽然嗅見了一股花香,起先是淡淡的,而後越來越濃。
大約是百合花開了,暮雪想。
在那一刹那,這花香仿佛是穿越過遙遠的時光,裹挾着記憶降落,從前家中院子裡搖曳的百合花,湛藍的天空,卧在日光裡懶洋洋的校園常駐小狗,神情和曬太陽的宮貓似乎差别也不大……
一切微不足道、零碎而又美好的瞬間像夏日驟雨一般噼裡啪啦打濕她一身,最終促使她筋疲力盡将小刀放下。
想死,但六月的百合花讓她活着。
就先這樣吧。
再堅持一下,也許會有好事發生呢?實在不行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