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含糊糊做了決定,暮雪抱着膝,蜷縮在床帳裡。
當第一縷晨曦照在她濃密而堅硬的發絲上時,她已将從前和未來做了一個盤算。
公主出嫁,于她而言,福禍相依。
禍事自然是去離京甚遠的塞上,同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成婚。
而福則在于,這或許也是一場屬于她的刑滿釋放。
在這大清,公主成婚等于成人,她于經濟上能有一定保障。自打穿越到這裡起,暮雪的月例是四十兩銀子,雷打不動從未增加。與此同時,與她年紀相仿的五阿哥每月的俸銀則從開始的五十兩,增加到一百兩、而後又增加到三百兩。
可當暮雪成婚後,作為撫蒙的和碩公主,可領月俸四百兩。雖然同皇子們封貝勒的兩千五百兩月銀遠不能比,但對比未嫁時收入好歹是翻了十倍。
有了經濟保障,另外就是自己的地盤。既然成婚,公主府總得要有一個罷?有錢有了居處,唯一棘手的就是那勞什子驸馬。不過她是公主,在宗法上是皇權延伸,隻要操作得當,把驸馬客客氣氣隔離在公主府一隅,眼不見為淨,也不是不可能。
将這些瑣事一一在腦海裡過了遍,若想料理妥帖,少不得要求一求一個人——宜妃。
然而當暮雪真正站在宜妃寝宮門口,卻有些局促。
平日裡甚少奉承,如今有事了又麻煩人家,是不是有些……暮雪捏了捏衣角,頗有些踯躅。
“四公主來了。”
廊檐下,幾位梳長辮的宮女垂手而立,遠遠瞧見她,都笑着迎上前,邊喊着“四公主吉祥”,邊請她去偏廳坐。
一進殿中,涼氣撲面而來,原是殿中放着一座冰雕。
屏風後還擺了一方琺琅冰鑒,暮雪落座,宮女們忙挪開冰鑒蓋,捧出一提雙層食盒,揭開,分别放着白瓷梅子湯和冰鎮甜瓜。
另有兩個太監輕手輕腳擡來一張果桌,擺放着各色點心、饽饽。
暮雪先捧起酸梅湯,白瓷微微帶點水氣,涼涼的,在這炎炎夏日倒讓人靜心。
“記得你不太愛吃甜的,我就讓他們少放些糖,可還合口味?”
珠簾輕晃,一位宮裝美人款款走出,一身紫,薄綢氅衣上佩着翡翠十八子作為壓襟,為日光一照,熠熠生輝,正是宜妃郭絡羅氏·納蘭珠。
暮雪忙放下碗,屈膝行禮:“給宜母妃請安,承蒙惦記,滋味确實很好。”
“覺得好就多用些。你汗阿瑪還特意送來了些甜瓜,說是哈密進貢的,也試試。”
宜妃朝宮女瞥了一眼,宮女們會意,輕手輕腳退下,順帶将殿門合上。
宜妃走過來,挨着四公主坐下,一雙翦水秋瞳細細打量她:“你今日看起來,倒有些不同。”
“會嗎?”
“具體說不上來,但似乎精神了些。”
宜妃養了四公主這些年,對于親侄女的脾氣,也有些了解,小小年紀活得像是世外之人一般,她甚至不敢讓這孩子揀佛豆兒,生怕加重了這淡漠疏離的氣質。
隻是再有靜氣,也隻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對于婚事,不可能真的心如止水。自從接到四公主撫蒙消息開始,宜妃就等着她來找自己。
指婚到這樣遠的地方,很難不傷心吧?宜妃是做好了四公主會哭泣的準備,一進殿便使眼色讓宮女全部退下。
隻是眼前的四公主,單從面色上并看不出什麼波瀾。
暮雪隻是如往常一般,輕輕地說:“說不上精神,隻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哦?”宜妃問,“什麼事?”
暮雪倒不急着說話,反而拿起一塊甜瓜:“女兒閑來無聊時,看過一些西域雜書,這哈密瓜的産地,似乎近準噶爾部。前些日宮裡都說汗阿瑪大勝,今日見了從前未有的哈密貢品,便知汗阿瑪的恩德已如日光照耀準噶爾部上下。”
“女兒還想到,一起送來的喀爾喀羊肉。既能一起送來,便說明這喀爾喀部的人多半正與汗阿瑪、和那哈密首領在一處。那麼大約,這場戰事喀爾喀部有出力、且關聯緊密。這樣一來,女兒被指婚喀爾喀部的原因也很清楚了。”
很長的一段話,暮雪甚少在人前講這樣長的話,起先聲音還有些微顫,如同微瀾的水面,可越說越暢快,雖然聲音還是輕輕柔柔,卻如月照大江東流一般開闊。
宜妃原本還有些漫不經心,聽罷,整個人坐直了,定定看着她:“這些,是你自己想的?”
暮雪點點頭。
殿中一時安靜下來,光束裡的塵埃浮動。
宜妃忽然笑了,這笑帶着些欣慰的意思:“你果然是個有内秀的。”
四公主身邊的嬷嬷媽媽她都清楚,沒幾個有這本事、有膽量去跟公主細講一樁親事背後與朝堂相關諸多考量。大多數人隻是籠統的有一個印象——維系滿蒙關系。而為何偏偏是這個部落,在這個節點賜婚?甚少有關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