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外傳來金屬敲擊聲。
十二下,不知是時間的問候,還是行刑前的倒計時。
鑄鐵大門外,拉賽爾的白大褂衣角被風卷起。他正在清點今日的“醫療耗材”,金絲眼鏡鍊垂落在解剖圖鑒的黑色标題上:《人體标本美學:論骨骼肌理的永恒性》。
墨水瓶在腳邊傾倒,黑色液體順着碎石路的縫隙蜿蜒,如同通往地獄的引路繩。
“漢斯·霍夫曼還在吧?”鋼筆尖懸挂在标題上方顫抖,墨水滴落暈染,如似一朵詭異綻放的畸形薔薇,“我可愛的實驗助手,不應該缺席……”
警衛靴跟并攏:“長官,霍夫曼下士和費舍爾上尉待在一起。”
軍醫先生嘴角漾起漣漪:“那就請我們的勤務兵先生,來協助完成今日的标本篩選。若是費舍爾上尉不舍得,不妨适當施加些壓力。”
厚重的皮靴聲在囚牢長廊驟響,荷槍實彈的警衛停在他們面前,冷漠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星光不安地看向身旁鎮定的長官,在警衛不斷催促下離去。她留下藥箱,裡面備有足夠的紗布和藥膏。這恐怖之地,哪怕菲利克斯關在這兒,她也不想再來。
“漢斯,對付這種人,勾起他興趣才有活路。”菲利克斯臉隐在陰影中,難辨悲喜,“記住,别讓他掃興。”
他無能為力,也暗自期待這場交鋒的結果。
他們同為獵手,皆以星光為子,伺機而動。
【活下去。】指甲陷入潰爛的傷口,【隻為我一個人。】
·
晌午的陽光燥熱難耐,夏蟬在枝頭拼命嘶叫。
油脂燃燒特有的腥臭自東北角的煙囪噴出,些許灰色于空中翻卷,那是來自焚屍爐的骨灰,在熱浪中打着旋兒,宛如無數微型幽靈跳着死亡的圓舞曲。
合上手裡的書,“午安,親愛的漢斯。”拉賽爾已等候多時,“過來,站在我的身邊。”
他今天一改往常的黑色裝束,白大褂裡套着身休閑裝,别着新鮮的山茶花。
星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爐灰簌簌,他鑷起一片灰白,像展示蝴蝶标本般舉到她的眼前:“漢斯,你聞到了嗎?這是最純粹的碳化芬芳。”貴族式卷舌音裹着甜膩的焦臭,“多美的磷光結晶,像不像婚禮上撒的碎鑽?”
金絲眼鏡鍊随着步伐輕晃,靴跟碾過地上的血漬,迸濺的脆響像碎裂的昆蟲甲殼——惡魔正步步逼近。
不……星光後退半步,呼吸顫抖。
“過來。”他攥住她的手腕,指尖掃過她突突跳起的動脈,“帶你參觀一下我的‘收藏室’。”
遠處傳來鐵軌摩擦的尖叫,透過栅欄,她見到兩個骷髅師士兵正将新到的“貨物”卸車。
有個金發小女孩摔斷了脖子,腦袋以詭異的角度耷拉着。他們踢開女孩礙事的屍體,漂亮的布娃娃掉進泥坑,玻璃眼珠脫落,在地上滾了兩圈。
“貨物們”排成一隊,麻木又惶恐地被驅趕着。
“你似乎對我們的焚屍爐很感興趣?”拉賽爾注意到她凝滞的目光,“幾年前我們改良過燃燒室結構,采用交錯式通風設計,熱效率提升了17%。”
星光收回視線,盯着腳下薄薄的一層灰燼,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響。
這段路很長很長,波蘭六月的夏季,海德拉格爾集中營的天空一直飄着灰雪。
“你是第一次參觀這裡的吧?也算是托了費舍爾上尉的福。”年輕的軍醫突然笑出了聲,“瞧瞧這場雪,據說焚屍爐淩晨四點的煙囪冒出的煙柱,會呈現玫瑰金色。骨灰飄落時,若逆光觀察,會發現類似日冕的光暈。真美麗——”
他停下腳步,逼迫她和他一起觀察,“你看到了嗎,漢斯?”
星光逆光而望,所見即是地獄。
“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她強裝鎮定,聲線冰冷。
他們繼續往前走,這是一條漫長的冥途絕境。
鐵絲穿透的舌頭在泥漿裡攪出血色漩渦,十幾個囚犯像牲畜般跪舔着地上的水窪。高壓水槍将孕婦的産道沖出血洞,才成形的胚胎四分五裂,順着水流卷進排水溝。
而不遠處的操場上,一道凄厲哨聲劃破空氣,“體能測試”開場。瘦成骨架的囚犯們背着沙袋競走,落後者則被軍犬撕開腿肚,腸子拖出三米遠,在烈日下蒸騰出縷縷白霧。
拉賽爾拽着她朝那邊走去,腳下的波蘭少年抽搐着咽下最後一口氣,看守蹲在一旁記錄:“肌肉應激反應持續時間比上一組延長了47秒。”惡魔的鋼筆尖蘸着少年頸動脈噴出的血,“看來腎上腺素濃度還要調整。”
星光扭頭,目光落在沙袋漏出的灰白色粉末上,和煙囪飄揚的“灰雪”如出一轍。
“漢斯,你在害怕?”掌心傳出的顫抖激起了拉賽爾的興奮,他牽着她離開操場,笑出了歡快的語調,“馬上就到實驗室了,我的助手,一會兒你将見到一片不可思議的星空!”
星光厭惡地甩手,卻未能掙脫。他們穿過種滿毒芹的小徑,踏碎滿地鸢尾花瓣,在不遠處,隐隐傳來薔薇的幽香。
推開實驗室的鐵門,福爾馬林的氣味裹挾着腐臭撲面而來,像濕冷的舌頭舔過,黏膩惡心。
三十平米的空間裡,六盞無影燈将中央的解剖台照得慘白。台上捆着個剃光頭的少年,後頸插有三根玻璃導管,四周鐵架的玻璃罐中漂浮着不同顔色的眼球,如似被封印的星群。
淡黃色液體在膠管裡汩汩流動,少年刹那睜開完好的左眼,是罕見的紫羅蘭色。
星光踉跄撞到标本架,一罐眼球随之晃動,标簽上寫着:【1944.5.9/虹膜異色症/光源反射測試第7次】。
她張了張嘴,又硬生生咽下脫口而出的尖叫。
背脊發涼。
“别怕,他的痛覺神經昨晚已經切除。”軍醫戴上橡膠手套,指尖劃過少年顫抖的胸膛,“看這美麗的肌肉紋理,像不像聖經畫像上的天使?可惜反抗時右腿被刺爛,破壞了整體美感……”
星光咬緊下唇,将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肌膚。疼痛能壓制顫抖……而害怕,隻會讓惡魔愈加興奮。
寒光閃過,解剖刀抵住星光咽喉。“漢斯,有沒有人贊美過你的眼睛呢?”刀刃的涼意滲入毛孔,拉賽爾的鼻息噴在少年的耳後,“你瞳孔收縮時的紋路,像黑曜石裂開的星芒。”
“你……你就是從尼福爾海姆的黑暗深淵爬出的邪祟,散發着令人作嘔的邪氣!”她的牙齒在打顫,胃部翻湧,喉間泛起膽汁的苦澀。
拉賽爾怔了怔,突然大笑。他收好抵在她喉間的小刀,轉身撫過标本櫃的玻璃容器,如似撫摸情人般飽含愛意:“從1941年至今,共收集了247對眼睛。吉普賽人的琥珀色瞳孔,猶太兒童的深褐色眼眸,還有這位紫羅蘭色的小天使。”
每一個容器裡都浸泡着一對眼睛,姓名、年齡、種族、虹膜顔色……各個标簽分門别類,凝固于永恒的噩夢之中。
“你知道嗎?”拉賽爾的聲音帶着病态的自豪,“每一對眼睛都有它獨特的故事。有些人在取眼時還活着,他們的眼睛會因恐懼而放大,像夜空中的黑洞。有些人則已經死了,眼睛會變得渾濁,像蒙了一層灰。但你的眼睛……”他貪婪地盯着星光,“漢斯,你的眼睛像黑夜中的星辰,清澈明亮。我從未見過如此完美的黑色星空。”
“拉賽爾,”星光嘲諷,“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眼睛……也會成為别人的收藏?”
“是嘛。如果真有這麼一天,我希望那個家夥在取眼睛的時候不打麻藥。”軍醫将解剖刀塞進她掌心,“放心吧,我現在還沒有收藏眼睛的欲望。還記得你目前的身份嗎?過來,拿着它,替我取出另一隻眼睛。”
星光握緊刀柄,餘光瞥向惡魔青筋微凸的頸動脈。
“漢斯,”他看出了她的心思,輕笑一聲,“你最好能一刀了結我,否則……”手套撫過标本櫃的玻璃表面,“我會把你每個戰栗的瞬間都制成永恒。”
刺耳的笑,充滿了期待。
刀尖在慘白的燈光下劃出寒芒。
解剖台上的少年發出微弱的呻吟,紫羅蘭色的左眼轉向星光,空洞的目光中倒映着她蒼白的臉龐。
沒有恐懼,隻有深深的疲憊和解脫的渴望。
【殺了我。】
星光俯身擋住拉賽爾的視線,冰冷的手指輕撫少年慘白的臉頰,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對不起。”
刀鋒精準沒入頸動脈,溫熱的血液濺灑一臉。
但她沒有退縮,也沒有擦拭,任由血淚順着下巴蜿蜒而下,與少年紫羅蘭瞳孔中最後的光暈一同消逝。
疲倦。
“真遺憾,”拉賽爾惋惜地搖頭,“他本該參與明天的前額葉實驗的。”福爾馬林氣味中,他笑得放肆,“現在,因為你的沖動,我得重新物色實驗品了。”
哐當——
刀柄從她的指間滑落,在瓷磚地面撞出清脆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