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夜,楚國下了入冬以來的最大一場雪。
大将軍蒼雪戎提刀入賬,衆将持刀在後,滿室靜寂。
風雪催人,帳内偶有急咳之聲,火鳳玄旗迎風招展,天幕晦暗,帝王車攆積了厚厚的一層白雪。
“五萬大軍屯兵京郊,”玄色衮服下,雪色皮囊急促喘息了兩聲,少帝鳳眼半阖,唇失血色,“攝政王此番,意欲何為?”
蒼雪戎沉默不語,半晌,将刀遞給副将,“臣不知。”
燭花爆出一聲細響,狂風呼嘯着卷過車馬軒轅,凜冽如刀,似有千軍萬馬沖殺而來。
雪花拂過營帳,細碎的賊風迎面撲來,身體太過寒冷,葉徽之隻覺渾身發疼。
先帝去得太早,兄弟又太多,葉徽之初登基時,幾個叔叔輪流造反,他睡過二叔的馬廄,也躺過三叔的鐵船,年紀輕輕,便落了一身毛病,直至被攝政王迎送回京,羸弱的身體才得以嬌養。
幼時受累太多,少時便顯得格外瘦弱,蒼雪戎昔日于萬軍中将他抱回馬上,還沒使力,便将這受盡折磨的少帝胳膊生生拽脫了臼。
他受過水刑,受不得風,此時喉嚨發癢,修長的脖頸艱難吞咽片刻,終究沒忍住咳出了聲。
蒼雪戎擡起半邊眼皮,漆黑的眸子環着少帝逡巡一周,聲音冷冷清清,聽不出幾分喜怒,“白馬營雪重風大,陛下回宮吧。”
沉重的咳嗽聲半天才歇,少帝單手掩面,羞慚似的直起身子,“多謝将軍關懷。”
太監送來手爐,這孤鶴似的少年側過一旁将手爐揣進懷裡,轉而對蒼雪戎溫聲細語,“京都天寒,更深夜重,将軍務必多保重自己。”
“北地常年覆雪,臣習慣了,”蒼雪戎斂眉低目,“陛下身子不好,還是不要出來走動。”
“那到底不一樣,”少帝那雙漂亮的鳳眼微微勾起,失血的雙唇細細勾起一抹弧度,“在自己家裡,哪還有受涼的道理?鳴旃哥哥,明日你受封,白馬營太遠,母後和二姐姐都很想你,務必要早些來。”
一連兩個務必,好似有千萬分的珍而重之,蒼雪戎雙手抱拳,恭送皇帝,“臣遵旨。”
帝王儀仗漸行漸遠,蒼雪戎接過副将懷裡的橫刀,目送火鳳玄旗融進皚皚雪原。
軒轅滾滾,壓過白雪,徒留幾道長長的車轍。
“将軍,”副将王玦欲言又止。
葉家人天生反骨,誰都不服,曆代帝王,皆是殺盡親友登上高位。
偏偏先帝性情軟弱,受世家桎梏留了幾個弟弟,于是登基五年便死于祭祖,留着的這幾位弟弟個個不負葉家血脈,挨個篡了一遍小皇帝的位。
“無妨,”蒼雪戎輕笑,垂眸拔刀,餘光俯過桌上沙盤,細細撫摸刀口,“他掀不起風浪。”
這是太平二年的第一場雪,落在了歲末,留在了人間。
一夜北風緊①,天将亮時,禦林軍統領率衆沿街清理積雪。
今年打了勝仗,北狄的歲貢來得比曆年都要早,皇帝又收繳了厲王的府庫,叫一衆黨羽抄家的抄家,斬首的斬首,除夕便比往年都要熱鬧些。
太後的懿旨來時,蒼雪戎正橫刀在側,單手挑起三名副将的長戟,太監谄媚張嘴,聲音還未吐出,三把長戟已經淩空飛出營帳,直直投在了太監一寸的位置。
左右太監腿軟伏地,為首之人滿頭大汗,哆哆嗦嗦喊了聲将軍。
“福公公,”蒼雪戎烏沉沉的眸子掃過發抖的太監,“來的好早,可曾吃了早茶?”
“勞将軍惦念,”這太監圓潤的肚皮随着顫抖上下翻飛,很有幾分滑稽,偏又端着兩分姿态,好像不肯落了誰的面子,“太後懿旨,封家二姑娘入宮,請您入宮一叙。”
太後是封家長女,與他和攝政王都有舊,蒼家被查抄時,也是封家多方走動,方有今日的蒼雪戎。
于情于理,太後宣召,他都該遵從。
蒼雪戎還刀入鞘,緩步上前,在太監一聲聲哆嗦的将軍裡,單手拔出長戟,丢給身後的王玦。“于禮不合,外男焉能入後宮。”
“太後未入宮前,與攝政王同在浮屠寺長大,本就親如姐弟,之後又一同撫養了您,對她而言,您與攝政王從不是外人。”
福公公拿出一枚金絲镂空含珠玉的香籠捧在手裡,“昨夜雪大,太後怕攝政王妃雪中受涼,便請了王妃入宮,在二姑娘出閣前,一家人說說話。”
“王妃昨晚入宮了?”蒼雪戎漆黑的眸子就像兩片凝了霜雪的深潭,直愣愣盯着人看的時候,總有種說不清的陰風煞氣,叫人無端想起天煞孤星的傳言,後脊發涼。
福公公雙手插在袖兜裡,半身雪水打濕了棉衣,将紫紅染成了半黑。
“皇室如今隻有攝政王與陛下,陛下又身弱,後宮無人,太後無人說話,常感寂寞。自三個月前王妃回京奔喪,太後便時常接王妃入宮。”
蒼雪戎似笑非笑看了會太監,負手往營帳走,福公公便亦步亦趨跟在身後,“何況封家二姑娘下個月便要出閣,她與您一同長大,自小認您做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