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回了趟月下閣,替孟緒拿了一隻靠枕,便回到了仙都殿中,除此之外,什麼地方也沒去。
暗随了她一路的小太監回來後,就将她的行蹤報給了尺素。
這倒教尺素納罕起來,孟美人難道真的隻是讓丫鬟去拿個東西?
她坐在蕉廊下的鵝頸椅上,向偏閣看去,這是個能随時監看偏閣的位置。娘娘吩咐過,今日她手上别的事宜都可以放一放,隻需盯着孟美人便足夠。
尺素當然不敢懈怠。
且疑且怪之間,想起簌簌進偏閣時,懷中抱着的那頂絲錦緞面的軟枕,尺素忍不住又嗤諷:“這孟美人還當真是嬌貴,不過是坐上一天,竟離不得一個靠枕了。莫非是什麼玉腰金臀,怕被咱們仙都殿的椅子磕着碰着不成。”
跟前的小太監附聲道:“就是說,咱們仙都殿也不能連個靠枕都拿不出來,又何必非要跑這一趟。”
是,何必非要跑這一趟呢?
尺素總覺得自己想岔了什麼,可任是想得頭疼欲裂了,照舊想不明白。
不過她倒是終于明白,此前主子為何那般如臨大敵了。輪到自個兒了,才發現面對這孟氏,當真是沒法掉以輕心的。
偏閣内。
簌簌替孟緒調整好靠枕的位置,小聲道:“奴婢讓小祿子去送了。”
孟緒點頭,順道變了變提筆的姿勢。簌簌去的這段時間裡,她已然謄抄了數頁書,這會兒将左手墊去了右邊腕下,從懸肘改為枕腕,也好免教保持一個姿勢久了手泛酸。
飲墨的毫尖再次劃過紙面,碧松煙的味道郁彌一室。
“還是主子聰明,知道必定有人跟着奴婢。”
簌簌說着,拿起孟緒寫好的那一沓紙翻看。
見上頭是極為工秀的小楷,一筆一劃無不工整仔細,登時卻有些不平起來:“擺明了是想折騰您的手段,主子怎麼還抄得這樣一絲不苟?”
她噘着嘴道:“左右到了宵禁的時候,他們必定得放咱們走,還不如敷衍敷衍過去。再說您不都給陛下遞消息了。”
孟緒顧不得擡頭:“這是前朝顧甫之的山水志,确是失傳已久的孤本了,多抄一份,它便多一份流傳下去的可能,何樂而不為呢?”
筆下的彎勾卻忽而一頓,洇開一個粗壯的墨點,她立即重新起筆,方道:“況且,你當着覺得,陛下會施以援手?”
說到這個,簌簌其實心裡也沒譜,畢竟主子入宮以來,同陛下也隻見過一趟。
若說還有一星半點的底氣,那也是全然出乎對自家主子的崇敬。至于主子究竟怎麼盤算的,則一向是不求甚解。
因而這會兒她更加摸不着頭腦:“那主子還費這麼大勁?”
費那麼大勁,交待了她好一通,教人還以為是所圖甚大呢!
孟緒涼涼地抿唇:“雖不見得能脫身,也總會有些收效的。有人想讓我不痛快,我又怎能讓她痛快?”
說罷便繼續專心謄錄,運筆行雲流水,一時室内隻聞紙筆相接的沙沙聲。
簌簌左看右看,看她卻也不像是不痛快的樣子,反而泰然若定,倒像有幾分樂在其中。
*
四時亭中,蕭無谏讓人在石桌旁起了個爐子。
小紅爐上擺一隻紫砂的茶鼎,正烹一味雨前龍井。是今歲新綠的嫩芽,才進貢上來的,形如雀舌,茶香冷冽。于四下紅紅粉粉渡來的嬌甜花氣之中,獨辟出一方清爽。
蕭無谏不吝親手斟茗:“嘗嘗。”
柔妃喝了一口便贊:“好茶。”
綠茶清苦,她素性其實不大喜愛,卻還是與有榮焉地飲盡了。
望着空澄明亮的杯底,卻有些欲言又止。
柔妃不說,蕭無谏也不問。
又憋了好些功夫,似捱不住兩相無言的寂靜,柔妃終于試探着宛轉道:“妾的祖父也喜歡品茶,可惜妾不大懂,總是牛嚼牡丹。但陛下親自煮的茶,妾知道必是好的,不能白白受了。難得今日花光春色,容妾為陛下跳一支舞如何?”
蕭無谏把玩着白釉質地的玲珑小盞,狹目猶自半低,“愛妃美意,卻之不恭,準了。”
柔妃當即嬌靥綻笑,拎裙起身。
她今日穿的雖非舞衣,好在春裳輕盈,也施展的開。
隋安眼觀鼻鼻觀心,吩咐周遭環立的随侍們旋身調了個頭,背朝着裡處。
主子可以有當衆起舞的雅興,做奴才的卻不能真有那個膽子旁觀。
隻見柔妃走下階來,一直走到百樹千樹的中央,在這逞嬌鬥豔的衆芳之間,向君王拜下一個舞姬才會行的禮,嬌媚風流。
蕭無谏卻眉頭一皺。
隋安遠立着,時時不忘鑒貌辨色,驟覺得陛下竟是有些不悅了,然而再欲悄自在那張溫冷似玉的臉上尋迹,又不見什麼異色。
再究看餘光裡正翩轉起舞的柔妃,隋安不知怎的,想起個人來,心裡咯噔一驚。
當年宮中最擅舞的娘娘,原本就是舞姬出身。
那位本是罪臣之後,早早就被充入教坊司,或許是常年練舞的緣故,養就了一身柔弱無骨的身段,那楚腰蛴領、那紅袖招展的姿情,任是隋安,也要見之不忘。
後來被陛下納為宮妃,更是榮寵不斷,終于在一次禦花園獻舞過後,升為了善婕妤。
陛下曾笑稱,善婕妤閨名中的善字,該是善歌善舞的善……
隋安有些出神,胳膊肘卻不防被人輕撞了一下。
回頭見是個眼生的小太監,微聲訓斥道:“冒冒失失地做什麼,沒見禦駕在此?”
小祿子正是怕驚擾了禦駕,故而不敢冒然出聲,可在隋安身後半天,也沒見他發現,無奈之下才伸了手。
這會兒忙把對疊起的紙張恭恭敬敬遞上。
見隋安不明所以,小祿子湊到他耳邊:“是孟美人讓奴才交給您的,美人說,陛下日前問她的問題,她已有了答案。眼下不能親至,怕陛下急着要,先将這面聖的折子遞上。”
隋安一聽,看了眼不遠處歌舞相歡的帝妃,瞬時覺得這分量輕薄的東西竟萬分燙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此刻,花團錦簇之中,柔妃一揚袂又一擰腰,舞得亦是出神。
她曾自矜是大儒之後、是當之無愧的名門淑女,慣來看不上以歌舞娛人,這等不入流的手段。
可自從見過一次天子那癡醉的樣子之後,她就不止一次地在想,究竟要如何,才能讓他對她也露出那樣沉湎的神情?
善婕妤一舞晉位的那天,柔妃也在場。
沒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了。
倘若陛下果真喜歡,那這舞便也似乎沒這麼不堪了……
善婕妤盛寵之時,柔妃自是不會東施效颦,可她既大勢已去、不足為懼,自己又苦練了近一年,興許就能給陛下一個驚喜呢?
想到這,柔妃如水的舞臂更為賣力。
可惜花枝紛錯迷眼,縱使脈脈相望了好幾次,帝王的神色仍始終不甚分明。
忽然,柔妃臉色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