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辂車還未起駕,就有小太監偷偷向仙都殿報信了。
柔妃算得上是這宮裡最耳目通達的幾人之一,畢竟若是身份等閑的妃子,太極殿的人也不會冒險與之勾連。
不過,真要和在今上眼皮子底下當差的人牽上線還是不易的,柔妃花重金買通的其實也隻是個在外圍當值的小太監而已。
消息靈通得仍很有限。
譬如孟緒侍寝當日的形況,她不是沒有探問過,得知的也就是除了孟緒提前見到了皇帝,并無什麼異常。
尺素小心翼翼地為她簪好花,斟酌道:“奴婢覺着,是娘娘太擡舉孟氏了,陛下都說不準早就忘了這号人了。”
柔妃面有恨色:“可本宮思來想去,就是不能放心。你說,若孟緒真的惹了陛下不快,陛下還能容她留宿太極?若她沒有,那就憑她那副狐媚樣子,還有那張巧舌,表現又能差到哪裡?”
譏笑一聲又道:“沒聽那天耿氏說麼,當年她那個空有胸前二兩肉,腦子裡缺根筋的蠢東西,都能得了賞賜。别是孟緒偷偷憋着什麼本宮不知道的壞主意呢。”
她可不是擡舉孟緒,而是柔妃委實不能相信,這麼三言兩語就能讓自己吃癟的人,會是個庸碌、甚至愚蠢之輩。
“陛下日理萬機,也許就是單純忘記了賞賜也不一定?”
鏡中女子美則美矣,此刻瞧來神情卻有些猙獰,尺素不敢直視,看了一眼就又低頭,“再說這孟美人最近和蘅蘭軒那位交往頗密,這宮裡誰不是拼了命地順着陛下的心意做事,孟美人這樣,不是自個兒斷送前程?”
柔妃卻更不以為然:“一個慧嫔算什麼,你還真和那些蠢貨一樣,以為陛下在意她是死是活,過的好不好。”
她拂開尺素在髻邊拿着簪钗比劃的手:“行了,陛下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再打扮下去,都要讓人捷足先登了。”
忽而她心頭浮上一念,幽冷地笑起來:“這樣,你即刻讓人把孟氏請到仙都殿來,就說,我‘請’她幫個忙。”
雖說是請,然而上有召,下不可不至。
不能明着打罵,那就做點表面文章,用點暗裡手段,回頭誰也不能指摘她不是?
*
連着幾日雨又連着幾日晴,園林春色如洗。
時和氣清,太液水漲,連帶着池邊一樹樹的粉玉香雪,也漸次舒展開嬌姹的眉眼。
随駕的扈從在不遠處肅立,成圈地哨守着,以免有人到此侵攪了君王這難能可貴的雅興。
這兒算是太液池與禦花園交界的地方,群芳百卉,傍水而受滋養,四季輪替,以能常春不衰,因而不遠處的小亭上有一塊禦筆所寫的牌匾,題名“四時春好”。
這小亭也就被喚作了四時亭。
蕭無谏擡手壓低一枝六角亭檐外的花枝,骨節分明的指碰過蕊絲,沾有了一點膩膩的芳塵,他用指尖摩挲着,不知想起了什麼,輕笑了一聲。
隋安看得一陣欣慰。
公事冗重,此前多少次他想勸陛下出來散散心,最後都強自吞了聲,今日難得陛下有這個興緻。
他暗暗記下了陛下拂過的這枝花的樣子,預備回頭就剪幾枝供在玉堂金殿之上,就憑它能博君王一笑,就該賞!
忽而,隋安一定睛,卻自花影之中,遠遠瞻見一襲春裙。
柔妃今日特地沒坐辇轎。
若乘辇必定要興師動衆,實則遠不如兩條腿走得更快。
是以隋安都不消多分辨,一看那裙裳,就知來者是誰。壓着嗓子對亭中的人禀告道:“陛下,是柔妃娘娘。”
“嗯。”
蕭無谏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隋安便明白了,這是可以放行的意思,對着衆侍打了個手勢。
至于柔妃之後,倘有别的嫔妃再來,那便一律要攔下了。
柔妃來時一路腳底生風,和踩了輪子似的。
直至走到蕭無谏幾丈之内,才刻意地放緩了腳步,走出分花拂柳的娉婷美态。
她并未直接踏入亭中,而是立在階前,一改在其餘人前的嚣張跋扈,掐柔了些嗓音,略含期待地問:“陛下這是在等誰?”
眼中滿映出那人如壑中松、澗邊竹一樣修長的身姿。
紫玉帶,玄金履,凜然孤絕。
柔妃不免想起,曾經似乎也有這樣的一次。隻不過那次她站在這裡,還有旁人與她比肩,她還需分外忐忑,亭中那人轉過頭,第一眼看到的是不是自己。
終于如今,隻有她了。
背身而立的君王好整以暇地回眼,“妙嫦既來,朕豈能等他人?”
妙嫦即是柔妃閨名。
每每聽見帝王這樣喊,柔妃總恍惚覺得自己也得到了幾分帝王的真心,胸中怦然如擂,一腔情愫呼之欲出。
于是一陣熱烘烘的嬌笑裡,柔妃輕擡起霧绡雲縠的袖子,半掩面低頭:“妾也隻是閑逛到此處,沒想到卻遇見了陛下。妾與陛下,算不算心有靈犀?”
蕭無谏眼中不見任何波動,隻道:“過來。”
向來女子眉眼羞低,臉霞半生,總是動人的,柔妃便這樣保持着,步步相近。
因而錯過了此刻,帝王面上未加掩飾的平靜與冷冽。
就好像不在意來的人是誰,亦不在意所謂的偶遇是不期而會,還是處心積慮。
就連躬身退避的隋安,也未能發覺。
*
月下閣中。
仙都殿的一等宮女親自叩谒,簌簌隻好不情不願地開門将人迎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