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緒和餘下的七人便又起身朝皇後行了一遍禮,各自報上了名姓。
輪到樊氏的時候,她那一雙紅了一圈的腫眼睛終于堂而皇之、避無可避地現露在人前。
顯然是剛剛哭過。
座次較靠前的耿貴嫔驚訝道:“樊才人可是新秀中頭一個被拔擢的,可憐見的,怎麼哭成這樣,誰給你委屈受了不曾?”
皇後:“樊才人,若有什麼苦楚,但說無妨。”
柔妃原本兀自轉弄着紅玉镯子,這才擡起頭,笑了一聲:“便是這丫頭在路上沖撞了本宮的辇駕,差點叫本宮摔着了。本宮念着她才初入宮,又得陛下看重,隻罰了她身邊侍主不周,沒能善加勸谏的奴才,想是樊才人感恩戴德,感動哭了罷?”
皇後冷冷道:“孤不是問你。”
不同于陳妃的善眼慈眉,皇後除了對陳妃,一向是對誰都不多給好臉色。
柔妃還不打算和她硬碰硬,怕把她那副病骨頭氣散架了,到天子跟前也沒法交代,隻翻了個白眼,扭過頭去了。
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樊氏隻好顫顫地上前一步。
她模樣清冷柔和,像是生在水鄉的女子,自煙波江上一舸而來,如今婉婉颦眉,眼添霧氣,更是我見猶憐。
“娘娘,柔妃娘娘說的是,都是妾不好,在路口走出來時剛好遇上了柔妃娘娘的車駕。”
說着就又要掉眼淚。
皇後本就沒真的打算為她做什麼主,又見她懦弱多淚,怕得罪柔妃,竟連好好直陳委屈也不敢,還要拐彎抹角惺惺作态的,頓時沒了興緻,揮手:“既無冤屈,就歸座吧。”
看來這朵朝顔花,全不及上一朵。
這時,同樣是日前新進宮的虞才人忽而出聲,揚着黃鹂似的一把尖嗓子:“皇後娘娘不必擔心,樊才人原就是個愛哭的。剛進宮這天,妾本想與樊才人親近親近,閑談幾句,可還什麼都沒說她就哭了,妾當時可慌了,生怕衆目睽睽之下,别人當妾欺負了她呢。”
誰料皇後油鹽不進地肅聲道:“樊才人既不喜同你親近,你便也少湊她跟前去就是,該好好想想,如何同陛下親近,這才是你的本分。若能像孟美人一樣,及早侍上,也就能早些為天家開枝散葉。”
她一聽便知這勞什子才人也是滿肚的花花腸子的,既想向她示乖,又想對柔妃賣好,這會兒更加意興闌珊,對新秀的興趣都消耗殆盡了。
虞才人面色一僵,讪讪點頭:“是,妾曉得了。”
座中不乏幸災樂禍的,也就是剛剛進宮的妃子,還沒摸清楚皇後的脾性,才敢在這種時候冒頭吱聲了。皇後就是這樣,從不給人情面。
不過,因皇後提起了孟緒,倒是讓人得以順着将話題引到了孟緒身上。
耿貴嫔笑道:“一晃竟都這麼久了,我剛承寵的時候,也和孟美人一般大呢,第二天陛下賞了一大堆金銀珠寶,給我稀罕壞了,差點抱着睡覺。”
忽又掩口:“瞧我,孟美人雖未得什麼賞賜,也不必懊喪,這次在陛下跟前表現得不好,下次加把勁就是了。”
耿貴嫔一身珠光寶氣,人也豐滿勻稱,看起來頗有福相。如今柔妃之下,就數她寵愛多些,因而向來每次請安的時候,也是最活絡話多的幾個之一。
每次也有不少願意擁趸附和她的人,耿貴嫔頗為享受。
可這次她說完,竟是一時滿室皆寂。
耿貴嫔面上有些挂不住,還沒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便聽皇後道:“你若實在想動口,便多喝些茶。”
“是……”
孟緒也沒想到,今日唯一一個出聲想尋她不痛快的人卻是個有些實心眼的。
上一刻皇後才誇了她,教旁人多和她學學,耿貴嫔緊跟着便來諷刺她不得聖心,這不是意指皇後言之有誤,公然拂了皇後的面子?
不禁有些失笑。其實進宮以來,孟緒雖不想承認,卻是不得不承認,她一直未敢松懈,一直在鑽研思忖。便是剛進鳳藻宮的時候,她也在打量宮中的布置,譬如那扇擺在正正中間、主座背後的山水立屏。
屏上,以金粉勾描過山水的邊廓,除此之外,着色都是以青綠、深赭等素雅的水墨用色為主。高貴又清簡。
所謂龍章鳳藻,自來能用以點飾坤儀的圖樣何其繁多,各有奢麗,此處卻偏偏擇用了最為疏曠清拓的一類式樣,可見其人品性頗高,興許還有些不與群芳同夢的意味。
當時皇後還未至,孟緒便隻能這樣,先假借殿室的用器陳設,來揣度主家人的趣緻,至少也不算是無迹可循。
這一刻,卻着實是教逗笑了,忍不住松展眉頭,盡數忘卻了那些營營算計。
聽說耿貴嫔也算得寵,倒也不是沒有過人之處。
因而,孟緒将手邊的茶奉起,主動将此時的冷場打破:“嫔妾多謝耿貴嫔娘娘教誨,該敬您一杯茶。”
皇後讓耿貴嫔讓多喝些茶,孟緒便敬耿貴嫔一杯茶。
耿貴嫔出聲無人敢附應、捧場,她便大大方方領謝她的誨言,教她面上不太尴尬。
虞才人方才不是想踩着樊氏這塊踏腳石,對皇後、柔妃示好,卻适得其反麼?
那孟緒就逗逗耿貴嫔,也順道教這位虞才人睜大眼睛看看,如何才是讓兩頭滿意。
沒記錯的話,虞氏還諷刺過樊氏的出身……
蓬山宮的人,怎麼也不是可以随意欺淩的罷?
至于柔妃——
孟緒也知道,柔妃大約是昨日被她氣的狠了,才會到處發作。原本陛下選的是她,柔妃應當可以選擇搓磨樊氏,怎奈樊氏也得了一道晉位的旨意,在探明陛下心意之前,兩個人她都不好冒然動了。
所以退而求其次對着樊氏的宮女發難。
還有慧嫔。
每三日都要到鳳藻宮請一次安,柔妃固然是一直看不順眼慧嫔,此前卻未必這樣容不得她,今日多半不過是尋個由頭洩氣。
慧嫔大約是受自己牽累。
孟緒難得生出了幾分愧疚。知道慧嫔日子不好過,從鳳藻宮回來之後,就讓人理出來些日常的器用之物,準備送去麟趾宮蘅蘭軒。
念及瓊鐘必定挂心舊主,特地讓瓊鐘去送。
誰知瓊鐘直直一跪:“奴婢替慧嫔主子叩謝您的恩情,可這東西,奴婢不能送,奴婢怕害了您……”
孟緒卻笑:“若是,我能讓她的日子好過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