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穗出嫁時,哥哥韓程還在科考場上,短短兩年,不僅高中入仕,拜首輔大人薛老門下,今春更因治水有功擢升工部一司主官,可謂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反觀白家,百年大族行至此已露敗迹。族中子弟無甚出息,唯一在朝做官的白辰景,也就是韓穗的公爹,不久前剛因渎職被連降兩級,處境如履薄冰,若此時有人拿着白柳兩家的通信面聖彈劾,恐怕抄家砍頭就是他們的下場!
韓穗眼前的赭色如意祥雲馬面裙陡然往後倒去,衆人七手八腳地上前扶人。喚人的,喂水的,掐人中的,堂内不知慌亂了多久,終于一道蒼啞無力的聲音似從遠處響起:“韓家女,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韓穗一字一句道:“我要白十一現在就當着白家族老的面寫和離書,如若今日白家不肯還我自由身,這書和信可就派上用場了,咱們這一大家子以謀逆餘孽的身份同歸于盡就是!”
白二老爺此時也不犯糊塗了:“死丫頭好大的口氣!信不信現在就把你綁了沉塘,對外說人病死了,連夜發喪,到時候你們韓家也無可奈何!”
“我今日既跪在這裡就不怕死!與其一生被困在糟爛腐朽的白家,倒不如死了痛快!你們大可弄死我,不過我已與兄長約定好,從定州到上京不過四五日的路程,若是再過十日他未見到人,自會将白家是鎮北候謀逆案餘孽的罪證呈交都察院。”
“韓穗,你可要有良心啊,”于氏使勁拍着胸口,痛苦道,“最初可是你大伯母求着白家娶你進門的,當年為了救你大伯父出獄,你公爹動了多少關系求了多少人,搭進去多少銀兩,如今你們韓家發達了,就要過河拆橋置我們于死地啊……”
“婆母,您這是還拿我們韓家當傻子待呢?”韓穗單眉一挑,一雙清冷鳳目流露出恨意與鄙夷,“我大伯父當年冒進貪功不假,可至深陷囹圄的地步,還得多虧有公爹在背後推波助瀾!”
“彼時你們夫妻二人早就盯上了白家藏書閣内的古舊字畫,卻礙于定州地方小、熟人多,偷出去揭裱倒賣容易被察覺,這才打起上京韓家的主意。原本你們想用韓家的家傳揭裱手藝,合作賣畫分利,待打聽後才知,曾被欽點為國朝第一聖手的韓畫直,生前居然隻把此技傳給其孫女一人。這倒是給了你們方便,幹脆拿了我大伯父錯處要挾我嫁進白家,直接省去一道分利的手續,真真打得一手好算盤!”
韓穗瞧着于氏躲閃慌亂的眼神,冷笑一聲:“至于公爹聲稱救人用的銀兩,婆母難道忘了,您早就從我的嫁妝裡摳走了呀,隻多不少。更不用提這兩年我被你們以性命威脅,日夜伏案修補字畫,光經我手的就有三十七件,往少了算也值兩千多兩紋銀!若這些還不夠還你所謂的‘恩情’,那敢問我冒着殺頭的罪名替白十一……”
“夠了!”這一聲吼白老夫人仿佛使出了全部力氣,在場之人無不為之一怔。
隻韓穗除外。
她早就料到,今日跪在這裡,不管是揭露白家曾暗中支持柳摯也好,控訴白家詐娶她也罷,能叫白老夫人低頭的軟肋,還得是白十一舉人身份的秘密!
“夠了……”那聲音又重回嘶啞無力,重重歎息,“不必再說了,你今日鬧成這樣,是鐵了心要離開白家,若老身不成全你,怕是整個白家都要給你陪葬了!”
白老夫人掙紮坐起,勉強維持威嚴,道:“然和離事關重大,不可倉促而行,須等老身去信給你韓家長輩再詳議。今日過繼子嗣,本是為了你好,可你卻攪擾得衆人不得安甯。幾位尊長也合該累了,就先散了罷……”
不好,這老太太想用拖字訣!
韓穗心中一凜,若今日她不好容易搭起來的戲台子就這樣不了了之,日後再想翻身可就難了。先不說韓家掌事的大伯母斷然不會管自己的死活,隻說去信回信的這幾日裡,白老夫人保不齊就能想到别招把這盤于她而言是死局的棋給盤活了!
堂内腳步挪動、衣衫摩挲的聲響,無一不刺激着韓穗的大腦,她飛速思索着,卻隻能想到那唯一能鉗制住白老夫人的秘密。
可一旦将她曾冒着殺頭風險女扮男裝替白十一考取舉人功名的事揭露,無疑也把自己的緻命之處交給了虎伺狼環的白家。
就在她百般糾結是否孤注一擲時,一聲蒼老卻有力的“且慢”,将或想走或不想走的衆人戛然止在原地。
韓穗擡眼,隻見白叔公不知何時已從角落走出,手中拿着《焚書》與那幾頁信,站在白老夫人近前,定定道:“陸氏,白家今日必須得把此女逐出家門!”
白叔公是緻仕回鄉,在族中威望頗高,白老夫人聞言也隻能顫顫巍巍站起身問:“叔公何意?”
“此女對白家恨之入骨,性情狡詐陰險,與其兄約定,雖不一定真,但也不可不信。更何況她一弱質女子膽敢孤身對峙我白家,定留有後手,若被逼急了拼個魚死網破,難道真要我白家上下幾十條性命為她陪葬?”
白叔公所說亦是白老夫人所怕之處,可她方才更在意的,卻是身為白家話事人,豈能被一小輩當衆威脅拿捏?是以雖心有戚戚,仍試圖強行壓下此事。
此刻利害被點明,她隻好順勢問道:“那依叔公之見,妾當如何處置這個孽障?”
“十一郎,”白叔公轉面問向從始至終隐身于衆人間的白十一,“今日你妻提出和離,你是何态度?”
被乍然點名的白十一茫然看向堂中妻子陌生的身影,嗫嚅了半天,道:“随、随便她?”
“那便簡單了,”白叔公果斷道,“你現在就起和離書,雙方确認畫押,再由老身帶和離書與那韓家女親走一趟上京,當面與韓家人切結清楚,以保我白家萬全無虞。”
“可叔公年事已高……”
“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白柳兩家的關系,眼下族中也隻有我這把老骨頭能說得清了,至于韓家女的去留,陸氏,你可莫要意氣用事啊!”
——
韓穗跟随白叔公啟程赴京已是兩日後。
兩年前她嫁來時就沒什麼排場,如今離開,更是輕裝簡行。兩個包袱并一隻箱奁就裝下她所剩無幾的嫁妝——被前婆母于氏占去的,白家答應折銀湊齊後歸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