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邸南邊有一片開辟出來的院落,是供仆從居住的偏院。
其中最大的一間屋子門扉未關好,開了條小小的縫隙,裡頭并未點燭火,借着月光,能看到進門不遠處就是一扇繡着山水的酸枝屏風,有一抹黑影映照在山水之間,一動不動,像在等着誰。
月光漸漸微弱,門扉才被從外推開。
黑影瞬間從屏風後現身,垂着頭結結實實地跪在地上,“主子。”
良久未說話,一開口聲音啞得厲害,像有碎石碴嵌在口腔裡,紮得人生疼。
“你跟了我幾年了?”裴渡舟立在門扉邊,颀長的身軀擋住了微弱的月光,還有天邊正泛起魚肚白的晨光。
“已有十年五個月……”
“原來已有十年,你母親有你這個孝順的好兒子,想來已托生至大戶人家,再不用為吃穿生計發愁。”裴渡舟淡聲開口。
話音落下的瞬間,不出所料地見到地上人身形微顫,過了一會才傳來聲音,栖息着無邊的苦澀與悲涼,細聽還有一絲壓抑着的哽咽。
“屬下有罪……對不住主子的大恩大德,也愧對阿娘的教導,再無顔苟活于世,還請主子賜屬下一死……”
“你确實該死,隻不過我和你母親有言在先,到底也不好叫她老人家失望,把傷養好,去北州找慕容,那裡偏遠苦寒,他也算是辛苦,你去了,替他分擔些。”
“……屬下遵命,定會好好協助慕容大人。”
裴渡舟扯了下唇角,眸光中卻是譏诮,“記得,定要養好傷再去,不要讓人以為我苛責了你,有人可是關心你關心得很。”
“主子從未苛責過屬下等人,是屬下罪該萬死。”少隐顫着音調回答。
這話委實不假,裴渡舟手下的人,雖然時常會有性命之憂,但月例待遇一向極好,佳節年末,還會專門犒賞銀錢田宅,無論是在京師,還是各府州,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待遇。
晨光重現,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少隐再也維持不住身形,腦袋發重,跌倒在一側的紅木桌腳下,臉上碎裂的面具咔哒一聲,終是掉了下來,滾落至他腳邊,隐入晨光照不到的陰暗裡。
心頭各種情緒翻騰,順着經絡流向全身,幾乎讓人疼得無法呼吸。
秋水似的黑眸麻木地注視着天邊高挂的月亮,過了半晌,一聲沙啞的輕笑從他喉嚨間溢出,帶着幾分不為人知的心酸,還有悲涼。
北州慕容正,主子的又一心腹,與他向來看不順眼,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去了那邊,會遭到什麼對待可想而知。
不過,這一切也是自己活該。他自嘲地想着。
他幼時失怙,與阿娘相依為命,可惜老天無眼,讓他阿娘生了場大病,昂貴的藥錢便是把他賣了都不夠。彼時恰逢皇城司招人,隻要闖過第一關,便能得十兩銀子。
很多人争着去,趨之若鹜;很多人屍首分離,死在當場。
萬幸,他咬着牙,被打得滿臉是血活了下來,之後憑着不要命的沖勁,成功進入了鼎鼎大名,為皇帝爪牙耳目的皇城司。
要想在皇城司活下去,隻有不停地變強,往上爬。幾年時間,他的雙手已經沾滿血腥。
惡貫滿盈的富商貪官、嗷嗷待哺的襁褓幼兒、行俠四方的綠林好漢、街頭好心給予他飯食的耄耋老者……沒有原則,沒有底線,隻要有命令有吩咐,他從不手軟,全殺。
他曾認為,死後有可能會下十八層煉獄,被諸神問罪,煉化魂魄,直到再無轉世可能。
那就下吧,他等着那一天。
是的,他絲毫沒有感到自己有任何不對,他能活着,這就是莫大的正确和正義。
然而天不遂人願,老天爺從不憐惜任何一個人。
他阿娘的病愈加重,請回來照顧的醫者每天托人進皇城司告訴他,前天米水未進,昨天嘔血暈倒,今天還未醒來……
沒有比那一封封口信更令人絕望的事情,他四處托人尋找名醫,為了錢不要命地接任務。
十天的刺殺,他硬生生冒着被打斷雙腿,成為殘廢的風險三天就完成了。趕回家的那一刻,他阿娘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
人怎麼能瘦成那樣子,簡直就是一把快要散架的白骨。
作為人子,他各種辦法都用盡了,求神拜佛,尋醫問藥……就盼着有一天他阿娘能好起來。
但是無論多有名望的醫者都告訴他,他阿娘已經藥石無醫,沒人能跟老天搶人。
很平常的一天,他照例出門去托人請各地名醫,就像聽不懂人話那樣,執着地不肯信那個已成定局的事實。回到家,彼時還是皇城司副指揮使的裴渡舟帶着一個娃娃臉的男人站在他家門前。
面對這位向來以心狠手辣聞名,且頗受皇帝寵信的裴大人,他的第一反應是來問自己罪的。然而讓他不可置信的是,竟是特意讓人來救治他阿娘的。
那名娃娃臉的男人,就是醫聖初泓大師門下高徒——李疏。
不過半天,他阿娘氣色奇迹般地好了許多,雖然不至于恢複到以前,但隻要仔細看顧,精細藥材,大把銀錢撒下去,還是能好好活下去。
從此,他立誓永遠為裴渡舟驅使,至死方休。
雖然好景不長,他阿娘最後還是被無情的老天收走了,但他永遠記得阿娘轉危為安那一天發過的誓。
永遠為其做刀柄,當槍杆。
遇見江令薇的那一天,是一個陽光正好的清晨。
已經步入朝堂的主子是這樣介紹她的——公主之尊,君王之才。
這八個字曾将他驚得無法反應。特别是在聽到她懵懂學語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