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之中未點火燭,全然漆黑,比外面還要沉悶靜抑,好似在某個不知名角落,正潛伏着一隻張開獠牙的大蛇,等着獵物的進入。
江令薇性格之中沒有怯懦這一說,但面對他的時候,卻獨獨失了效。火氣與急速攀長的驚懼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是哪一種更多一點。
餘光瞥見床榻的形狀,心頭驟然一縮,火氣頃刻間占據了上風,理智出逃,勉強穩住聲線,冷聲道:“不理我,不喜歡我說的話,把我房裡帶,你是要打我嗎?”
從前相處的時候他也不是沒有這樣做過,隻不過不是功夫上的切磋罷了。完完全全是力量的壓制。
身前人的腳步忽地頓住。
沒等她再說些什麼,裴渡舟轉了身,神祇似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掀唇反問:“打你?”
“難道不——你!”
江令薇瞳孔放大,驚呼戛然而止,亦不知道是第幾次未能說出完整的話。
裴渡舟收回緊握着她手腕的寬大手掌,移開時,漆黑的屋子裡,有一股莫名的味道浮動。
是失語香。
作用如其名,塗抹于肌膚之間,能叫人短暫的說不了話。
制成這種香膏所需草藥極為昂貴,其中一味藥材幾乎千金難求,制作過程還十分不易,李疏也才堪堪制成兩瓶。他得了後卻回回用在她身上,每次吵嘴過于激烈時,他便用這瓶香膏強制性地讓她閉嘴。
這算什麼?話也不願讓人說。江令薇瞪他,杏眸睜得滴溜兒圓。
裴渡舟并未理她,在側方桌案的抽屜中取出蠟燭與硫黃發燭,如玉的指尖稍加劃動,熾熱火光竄生,為那雙冷白的手染上幾分生動的暖意。
随着燭火亮起,室内的一切湧進江令薇眸中。
瑰麗的绮紗窗邊,幾本邊緣卷起的古書堆疊在沉香木桌案上,是她前日還未背完的書。幾步遠的地方赫然就是她剛才注意到的誤以為是床的軟榻,不過不管是床是塌,甚至桌椅、鏡台、書案任何能容納兩人的擺件,對他來說都沒區别。
裴渡舟秉燭撩起隔間的簾子,眼皮輕掀,向她投來漠然的一眼,“自己過來。”
素色簾子卷起的空隙裡,能瞧見牆邊的神龛上供奉着一座道家的元始天尊塑像。江令薇在這座王府住的時日不算久,陳設布置除了卧房正廳和花園有所改動之外,其餘的部分多是沿用以前建成的模樣,未曾改動。
每一座王府書房的隔間裡都供奉有神位。以前都是憑皇子自己随心,但自從一年前皇帝病了之後,宮裡宮外,所有皇親貴胄的府中都隻能供奉跟道家有關的諸神。
江令薇抿着唇,蛾眉蹙得極深,他又不信神,喊她過去做什麼?
剛才達到極緻的情緒蓦然被人為中斷,就算說不了話,但體内終究還殘存有大半的惱怒與火氣。她偏過頭不看他,作勢正欲離開。
然而還未邁出一步,陰冷的嗓音自前方傳來,似早有預料,“江令薇,你敢走。”
她……
确實不敢。
主要是激烈的火氣被打斷,又被他冷了一會兒,各種沖動的念頭轉了一瞬,總歸還是沒有剛才那麼強烈,不足以叫她跟他對着幹。
江令薇閉了閉眼,到底還是忍着怒氣慢吞吞地挪回他身邊,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進了隔間。
簾子被放下,狹小的空間裡隻剩她和他,還有正中央那座慈眉善目的神位。
裴渡舟将火燭擺在案邊的燭台上,取來三炷香點燃插在香爐裡,撩起衣袍,曲膝跪立于蒲團之上,側目看她,語氣算不上多好,“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嗎?”
江令薇握着拳,臉色也不好看,下意識地動了動唇,想說:不跪,她又不信神。
耳邊沒有響起任何聲音,無邊的寂靜提醒着她,她現在失語了。
沒忍住,她偷偷瞧了他一眼,然後便撞進了一雙狹長深邃的眸子之中,靜靜地盯着她。
分明是仰視與跪立的姿态,多少該顯得弱勢一些,可做出這個舉動的人是他,莫說是弱勢,給人感覺比之剛才還要強勢幾分。燭火的光暈氤氲在他側臉間,将那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更添了幾分隐隐綽綽的妖異之感。
衣飾雖簡單,隻着一身月白錦袍,腰間挂着條碧玉腰帶。但極好地勾勒了他的身形,寬肩窄腰,健碩有型,手骨勻稱修長,跪在那,氣質矜貴,誰看了不歎一句清逸出塵,神仙中人。
江令薇的視線卻沒有多加停留,再好看的人,日日相見,于她而言,也終歸是沒有初見時的驚豔。
咚的一聲,她直挺挺地跪下,再多不願,内心之中再多否認,都還是敵不過對他下意識地依賴與信任,這是自承明三十八年的雨夜就刻印在她身體裡的東西,至死方休。
畢竟,他這種程度的恩人,世間絕無僅有。
尋遍世間,也隻有雙親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