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說笑了,言随明明一向最聽先生話了。”言随語氣帶着些許埋怨,面上分明是高興的,隻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心中有多看不起這樣的自己,卻又無法控制這樣的自己。
度修儀絲毫不知道言随的小心思,隻是見他這般情狀,也不由得笑了出來:“是啊,你最聽話了。”
另一方,楔子方才出了鏡水别築,還未走多遠,迎面卻見一羽賜命步履匆匆,正是朝向自己這個方向,或者說,鏡水别築的方向。楔子羽扇輕搖,能讓一羽賜命這麼匆忙的,毫無疑問是師尹,而這個方向,值得師尹特意派人的無非就是自己還有度修儀,而最近度修儀和無衣師尹正鬧矛盾,兩人都默契地不大來往,按照無衣師尹性子,是萬萬不可能主動低頭的。
綜上所述,一羽賜命是來找他楔子的,這個邏輯完全沒毛病。
為了防止一羽賜命多跑,楔子自覺貼心地輕輕挪了挪腳步,站在了一羽賜命的面前。一羽賜命正埋頭趕路,不經意間眼前便多了一道黑影,瞬間便提起了防備,擡眼隻見面前楔子笑意盈盈:“一羽如此匆忙,可是有何要事?”
一羽賜命見到是楔子,這才卸下了防備,隻是聽到楔子的問題,一羽賜命頓時便緊張了起來,這份緊張在楔子看來有些莫名其妙,怎麼?還有什麼不方便說的嗎?不就是找個人嗎?至于這麼緊張嗎?看來師尹的教育不大行啊,孩子這麼内向可不好。
是以,楔子清了清嗓子,方要開口,隻聽一羽賜命輕輕道:“回神司,我想去請度先生。”
一刀精準無誤紮準心髒,楔子頓時哽住,未出口的話語也不好意思再繼續,有些尴尬,真要說的話,一腔真心喂了狗,腦補過多就是罪。
偏偏對面孩子還一無所知,茫然問道;“神司可是有何要事?”
都這種情況了,沒事情也要創造事情出來了,不過還是要事先打聽好。故而,楔子問道:“你去找度先生所為何事?”
一羽賜命再次陷入了沉默,有了上次的經驗,楔子也不敢再開口,隻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充分扮演了一位長者該有的姿态,隻是心裡多多少少有些異樣,這種長者姿态太奇怪了。他都可以想象自己現在的模樣,大概一臉慈祥,宛如從前他師尊戲精上頭時的模樣。
楔子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自己的師尊了。前任天舞神司逸輕舒,那是個老不修,總是喜歡壓榨楔子去做一些沒有天賦不擅長的事,以取笑徒弟為樂。偶爾戲精上頭,便會卸去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裝的十分老沉,甚至有模有樣地去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用一種十分慈祥和藹的眼神看着楔子。
一開始楔子還會被這副模樣蒙蔽,乖乖低頭,打算聆聽師尊教導,然後就是被人出其不意地痛擊額頭,就聽他那個老不修的師尊大笑跑遠:“被騙了吧,徒弟,太單純了可不好啊哈哈哈哈……”
思緒逐漸飄遠,楔子耳邊仿佛又出現了自家老不修師尊那魔性的笑聲,一時之間,表情管理有點失敗。同時,聽到一羽賜命回道:“師尹已經許久未曾休息了……我和撒手慈悲便想……便想請度先生勸勸師尹……”
聞此,楔子徹底繃不住自己的表情了,這一刻,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真要形容的話,大概就是,你無衣師尹在外終于有了别的狗了,我再也不是你的好基友了。
明明以前還在國士林的時候,學子們都知道,要請無衣師尹出山,如果不确定無衣師尹是否會答應,便可以先找楔子的!
雖然這些年兩個人關系漸遠,但乍一面對現實,楔子不免還是有些怅惘,或許到了此刻,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時光易老人易變,他和無衣師尹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思及此,楔子回頭看向鏡水别築,而度修儀和無衣師尹也回不去了……
“神司大人?”一羽賜命有些疑惑,也不怪他,主要是楔子這會兒的表情實在有些奇怪,畢竟表情管理失敗了。
“這樣啊……”楔子轉過頭,立馬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又回到了原本高深莫測的模樣,企圖挽回自己的形象,“一羽啊,你方才說,這是你和撒手慈悲一起做的決定?師尹并不知曉,是嗎?”
“是。”一羽賜命低聲回應,“我們勸不動師尹,隻有度先生……隻有度先生,往日度先生的話,師尹總會聽上一二的……”
不知道為什麼,楔子心中那股怪異感更強烈了,但他也無暇細究了,隻是又拾起了方才那副慈祥和藹的表情:“那你們可曾想過,師尹果真願見度先生來見自己嗎?”
“神司大人這是何意?”一羽賜命茫然道。
“一羽啊,你跟在師尹身邊時日不短了吧?”楔子反問,随即不待一羽賜命回答,又道,“師尹的性子,你們最清楚不過了吧?你以為,他會喜歡你們如此自作主張嗎?”
越往後說,楔子的語氣越發嚴厲,直将一羽賜命激得出了一身冷汗。其實,他和撒手慈悲再清楚不過師尹的秉性,可是他們在師尹身旁服侍,看到師尹這樣不顧身子,便總是擔憂的,這才将希望寄托在度修儀身上。
這麼多年了,一羽賜命和撒手慈悲的确隻見過度修儀能說動無衣師尹,也隻見過無衣師尹主動向度修儀低頭,可以說,在他們的認知中,度修儀的确是最特殊的一個人,以至于如今面對這種情況,他們第一個想起來的也是求助度修儀。
然而,他們終究還是年輕了些許,哪怕知道這看似和諧的友誼下藏着滔天巨浪,随時能夠掀翻這艘友誼的小船,也還是懷揣着些微希望,卻不知道,一朝出現了隔閡,便再無法走近了。
“那……那怎麼辦?”一羽賜命抿唇,不由自主地帶了些求助的味道。
“帶我去看看吧。”
一羽賜命擡眸,天舞神司唇角噙笑,頗有掌定乾坤之意。他恍然想起,慈光之塔向有傳聞,一直在外遊曆的天舞神司與師尹極為親近,他們的友誼向為慈光之塔民衆樂道,就如同曾經他們的師尊一般,前任師尹與天舞神司亦是摯友,在前任師尹逝世後,前任天舞神司也不知所蹤,楔子便是因此被界主緊急召回,匆忙上位成了天舞神司。
思及此,一羽賜命心中略微安定了些,若論相識時間,天舞神司與師尹想必更加久遠,或許也是能說得上話的。單純的孩子并不知道,楔子與無衣的相識時間是更早更長,但決裂的時間也更早更長。
而此時此刻的楔子自然也不會多嘴提醒,于是,一羽賜命想了想,也歇了去請度修儀的心思,幹脆利落地将目标轉向了楔子,十分恭敬地将人請回了流光晚榭。
“許久未見,師尹看起來更加忙碌了。”
人未至而聲先到,無衣師尹一聽這語氣、這腔調就知道是誰,他也未曾擡頭,隻淡道:“如果吾未曾記錯的話,今晨你是自流光晚榭中出門的。”
一陣沉默後,又聞:“正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師尹此言可真是傷透吾心了。”
一柄羽扇壓在了無衣師尹的公文上,迫使無衣師尹不得不擡頭,卻隻見楔子笑意盈盈。無衣師尹不由得皺了皺眉:“你這是何意?”
“師尹自己不将身體放在心上,自有人會放在心上。”楔子的眼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了撒手慈悲與一羽賜命,“師尹有兩個好徒兒,知曉師尹勞苦,特地請人來勸導師尹呢~”
撒手慈悲聞言,不由得緊皺眉頭,本來說好了是要請度先生的,怎麼請回了神司大人?他的眼神飄向一羽賜命,卻見一羽賜命神色竟有些呆滞,半點沒有接到他的眼色。而這眉眼官司也被無衣師尹收入眼中,他坐直了身子,往後靠向椅背:“撒兒,羽兒。”
一羽賜命恍然回神,與撒手慈悲面面相觑,撒手慈悲自無衣師尹身旁走出,與一羽賜命站到一起,兩人齊齊跪下:“撒兒/羽兒自作主張,還請師尹責罰。”
無衣師尹看着自己的兩個弟子,久久不曾出聲,許久,方才喟歎一聲:“也罷,你們也是為了我好,便不責罰你們了,下不為例,起身吧。”
“謝師尹。”兩人這才起身,在無衣師尹的示意下退出了房間。
眼見着房門逐漸合上,無衣師尹這才擡眸問道:“你此番尋吾,有何要事?”
“耶,吾方才不是已經說了嗎?特地來勸慰好友啊~”楔子笑道。
“吾竟不知,好友如今如此關心吾。”無衣師尹淡道。
此言一出,兩人均陷入沉默之中,一時之間,氣氛頗有些尴尬。最終,楔子輕咳一聲:“事務再多,你也該注意身體,總要适度。”
“吾自己的身體,吾最是清楚不過,不勞好友擔憂了。”無衣師尹回道,話中之意卻是拒絕了楔子的關心,“與其說吾,好友不如擔憂自己,四魌武會将至,好友作為天舞神司,可是準備好了開場?”
“這種東西,遵循舊例即可,何須憂心太過呢?”楔子反問。
無衣師尹:“好友還是好好休養,免得屆時吾還要派人叫你起床。”
這是明顯的損人了,楔子也不介意,反道:“哈!那吾便靜等師尹上門了!”
“若無他事,好友可否先行離去?無衣尚有要事未曾處理。”說着,無衣師尹就擡手去掀楔子的羽扇,倒也是輕而易舉地掀開了,他擡眼望去,正巧望入楔子眼中。無衣師尹曾聽國士林中的師弟說過,楔子渾身上下,最動人心魄的就是那雙眼,最令人心驚膽戰的也是那雙眼,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
無衣師尹在想些什麼,楔子自然是不知消得,他隻是順勢收手,裝模作樣地搖了幾下:“既然師尹如此不歡迎吾,那吾也不多做打攪了,不過,吾想請師尹聽吾一言。”
無衣師尹:“何言?”
楔子俯下了身,讓自己能夠平視無衣師尹,突如其來的對視使得無衣師尹有了片刻怔愣,偏偏此刻的楔子看上去十分認真,頓時,連逃避這個目光的勇氣也沒了。怔愣間,隻聽楔子道:“大道如青天,吾隻望師尹莫要到了眼前無路時方才想回頭。②”
語罷,楔子便直起了身子,擡手急促地扇起了那柄羽扇,竟也失了往日從容,好一會兒,他見無衣師尹仍未反應,手中搖扇的速度漸緩:“一言已畢,吾暫且告退了。”
無衣師尹也不曾攔他,眼睜睜看着楔子走出自己的視野,他才恍然回神,蓦然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什麼,卻隻感到一陣風飄過掌心,最終也隻能虛虛握住那陣風。他側耳,聽見窗外隐隐風聲,緩緩攥緊了拳,輕笑:“吾既選了這路,便絕不回頭……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