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有那時候,隻怕你非但救不了吾……”無衣師尹意味深長道,“怕是還要把自己搭進來。”
度修儀臉色一黑,一點都不想承認這個事實好嗎?要不要往人心窩子裡紮刀啊!他皮笑肉不笑道:“所以,為了師尹與吾的性命着想,師尹還是盡早找一個侍衛吧。”
“放心,知道你惜命,總歸不會讓你死的。”無衣師尹見把人氣狠了,知道眼前之人惜命得很,故而又出聲安撫道,隻得度修儀輕哼。
這一年,慈光之塔局勢漸危,軍尹與京尹步步緊逼,好在無衣師尹早就做好了準備,在弭界主的支持下漸漸站穩了腳步。他有一陣子沒來鏡水别築,再來,隻看着度修儀笑道:“這次,你便不用怕吾連累你了。”
度修儀聞言,倒是來了興趣:“此話怎講?”
“依你所言,吾為自己找了個人。”無衣師尹低笑,“是保命的底牌。”
“世事無常,誰說得準呢?”度修儀刻意不曾打聽,反倒給無衣師尹潑了一盆冷水,惹得無衣師尹無奈一笑。
“今日不下棋了。”
“那你要如何?”
“聊一聊?”
度修儀一瞬間十分不滿:“你當吾是你的陪聊客嗎?”
“诶,怎麼能這麼說呢?作為好友,聊聊都不行嗎?”無衣師尹詫異問道,他眨了眨眼,似乎十分受傷,“原來你我情誼,如此不值一提嗎?”
見鬼的情誼!
度修儀不由得咬牙:“你想聊什麼?”
“好友以為,世間真的會有人不顧一切陪一個人走到最後嗎?”
刹那間,一室寂靜,也是在這眨眼間,度修儀腦中傳來一陣刺痛,好似出現了無數身影,又轉瞬即逝,他想抓住,卻無論如何也抓不住。等他再回神,竟是趴在了無衣師尹懷裡。他趕緊起身,輕咳一聲:“方才多謝師尹。”
“無妨。”無衣師尹也不覺得尴尬,隻是頗有些擔憂,“方才……”
“沒什麼,就是突然頭疼罷了。”度修儀本能地想要遮掩那片刻的記憶,他最清楚不過,師尹是問他,但自己心中早有了答案,他的答案并沒有多重要。他沉默片刻,道:“少時結友,不以利訪,不以名故,唯赤子之心,性情而已。然少時結友,最易離散,蓋因際遇名利故,人之常情①……”
“孰能免耳?①”無衣師尹打斷了他的話,頗有些自嘲,最終道,“多謝好友,吾曉得了。”
那一日,師尹走的匆忙,又過幾日,一名侍從進入了鏡水别築,帶來了一名青年的死訊。度修儀記得那個人,那人從前也經常來請教澈寒師尹,是無衣師尹的師弟,無比崇拜無衣師尹。無衣師尹在國士林有着無數迷弟,那名青年,也隻是其中一員罷了。他記得,這名青年是被無衣師尹提拔入的官場。
“他犯何罪?”
“左卿判道,不敬尊上,蓄意構陷朝廷重官,不忠不誠,實在辜負師尹信任,死不足惜。”
不忠不誠啊……
度修儀抿了一口茶,霧氣迷蒙了眼,似乎也要迷蒙了思緒,許久,他輕歎:“吾知曉了。”
這一年,有很多人死去,也有很多人平步青雲。聽聞,右卿犯下大錯,師尹另從國士林中薦一學子,喚作狄葉。軍尹京尹亦薦有人選,最終評比之下,由狄葉繼右卿之位。左卿溯淵,本就是澈寒師尹的追随者,澈寒師尹死去,自然便要追随無衣師尹,再加上狄葉,師尹之勢,不可匹敵。
除卻官場,無衣師尹來鏡水别築也越發頻繁,有時候甚至要睡在鏡水别築,弄得度修儀十分不自在,但他到底沒說什麼。隻是偶有一夜,卻有些不同尋常。
度修儀察覺到異常,披衣起身,敲門,進了無衣師尹的房間,月色下,男人竟然顯得有些脆弱,許久,他似乎反應了過來,問道:“你何時受的傷?”
“吾一直在鏡水别築待着,如何會受傷?”度修儀反問。
于是,他們好像都察覺到了什麼,擡眼對視,無衣師尹顫抖地擡手,往鼻尖探去,度修儀卻上前,拍掉了他的手,頗為不在乎:“噩夢罷了,那麼當真作甚?”
那一夜,度修儀看着無衣師尹阖眼,取出了自己從未用過的熏香,一室幽香。
但那到底是自欺欺人罷了,他們都再清楚不過這是怎麼一回事,隻是誰也沒提過。
不知又過多久,度修儀已經能夠自覺地擺上棋盤等師尹大駕光臨了,卻有一日,師尹道:“今日不下棋。”
“為何?”彼時,度修儀早已捏了一枚棋子,靠在榻上,一手把玩着棋子。
無衣師尹并未回答,隻是笑容漸退,度修儀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低聲問道:“你又聞到了?”
他這一句話并未得到回應,度修儀卻已明了無衣師尹的答案,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無衣師尹要走的路,注定是一條鋪滿血腥的路,而這種情況似乎也在意料之内,殺人者,同樣要背負殺人的代價,他輕歎,最終低聲道:“吾為你點上熏香。”
“多謝。”無衣師尹疲憊地靠在椅背上,度修儀眼尖地看到了他眼底的烏青,心知這人怕是好幾日沒睡了。他兀自起身,為人點上了熏香,片刻,屋内便彌漫起一陣香味,那香味并不算濃,卻驅散了無衣師尹鼻間濃重的血腥味。
不多時,無衣師尹竟是睡着了,度修儀見狀,便轉到一旁,自己則看起了書,時不時擡眼觀望無衣師尹的動靜。然而,沒過多久,無衣師尹便猛地睜眼,度修儀立即扔了書,疾步到了無衣師尹身邊,但見無衣師尹額上竟布了些冷汗。
這時候,他心裡倒是冷靜,也不避諱,擡手為無衣師尹拭去冷汗。對視間,他似乎從無衣師尹的眼中窺見了一絲熟悉的味道,當他細想,腦中卻是刺疼,險些無法站穩。多虧了無衣師尹在旁,這才穩住身子。
“這樣下去不行。”度修儀道,無衣師尹亦沉默,他們都很清楚,所謂熏香,治标不治本,但關鍵也是,好像根本沒有辦法祛除這種病症。因為,這是心病。
無衣師尹阖眼假寐,回道:“不行也得行。”
後來,度修儀便繪了圖樣,交給了無衣師尹,無衣師尹接過一看,似煙鬥非煙鬥,再看,便明白了用途,不由得笑了:“好友竟如此關心吾嗎?”
度修儀輕嗤,十分不屑:“誰要關心你?吾隻是讓你莫要煩吾。”
“好友心意,無衣心領。”無衣師尹自然不會把他這口是心非的話放在心上,兀自謝過。
這一年,無衣師尹身上多了一物什,是為香鬥。也是這一年,無衣師尹掌權的第三年,這個年輕的男人掀起了驚濤巨浪,借着澈寒師尹鋪的路,借着弭界主的支持,一舉除去軍尹和京尹,獨攬三尹大權,重洗慈光之塔官場格局。
他來鏡水别築的次數越發少了,度修儀也漸漸不再像前兩年一樣跳脫。隻有一次,師尹來了,帶了幾個孩子讓度修儀挑,度修儀一眼看過去,挑來挑去,選中了一個,取名“言随”。
無衣師尹沒說什麼,隻笑道:“那今後可要勞煩好友了。”
“說不上勞煩。”度修儀回道,語氣中卻是躍躍欲試,“吾還從未養過孩子。”
無衣師尹回道:“那便試試吧。”回了這句,他便帶着其他孩子離去,又是好久不曾登門。
後又有一日,晨間霧霭蒙蒙,映得青蔥竹色猶如仙境。無衣師尹早早地起來處理公文,人來人往間,有人注意到屋外木幾旁坐了一個人。有侍從想要禀告,卻被那人攔下。
不知過了多久,無衣師尹終于得了空閑踏出房門,他察覺到侍從的不對勁,順着侍從的眼色望去,那人頭戴帷帽,幾近乖巧地坐在木幾旁,但他卻看到了那人的手指在木幾之上一陣亂敲——實在是無聊了。
無衣師尹幾步便走了過去,那人也察覺到了,見他過來,也不起身,反而慢吞吞道:“美景當前,你若隻知勞于案牍,實在不美。”
這話指的是木幾之上也堆積如山的公文。
“你說該如何?”無衣師尹輕笑。
度修儀沉思良久,道:“該擺上香爐,再添張琴。”
“确實。”無衣師尹思考片刻,應了一聲,旋即又道,“來了這麼久,怎的不告訴我?”
“師尹大忙人,吾自然不好意思。”度修儀撇了撇嘴。
無衣師尹知道他沒有怪罪的意思,但度修儀不怪罪,不代表無衣師尹便能逃過去,于是,便問:“是無衣之錯,好友來尋吾,可是有何要事?”
“陪吾下棋。”度修儀道。
無衣師尹一時間沒有想到會是如此簡單的要求,他一怔,旋即似乎明白了什麼,也就應了。于是那一日,那一局,格外酣暢,那一次,度修儀三年來第一次赢了無衣師尹。那一日,他走的時候,抱走了一副棋盤。
後來,流光晚榭的竹林中,木幾上擺了香爐,一旁也置了琴。隻是,再也沒有一個人戴着帷帽踏足,也再沒有一個人穿過竹林,難得出門。
直到幾年後,一封傳書,才又扣開鏡水别築大門,不久,即鹿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