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
“看來你對自己很自信。”
“不,我是自信,你不會殺我。是人是神或是魔,你始終都是度修儀,我知道的那個度修儀。”
度修儀一震,終于,一個名字漸漸浮上心頭,他不由自主地低喃:“風然……”
“恩?”無衣師尹聽到了這聲輕喃,風然?是人名嗎?
卻見度修儀擡了頭,似悲似笑:“死了,他們全都死了,血祭一啟,誰也逃不了……”
“天命注定,誰也逃不了……”
無衣師尹緊皺眉頭,緩緩蹲下身子,一手撫上度修儀肩頭,輕聲問道:“這便是你夢魇的原因?”
上萬人命,血色漫天,更或許,還有摯友離世,一起造就這無邊夢魇,即使失憶也難以忘懷的夢魇。
度修儀仍是那副似悲似喜的模樣,仿佛根本沒看到無衣師尹一般,無衣師尹眉目微斂,心中已有了計較,手上力道漸漸增大,衣衫被他硬生生揪出了褶皺。
無衣師尹貼近度修儀,在他耳畔輕道:“好友,你還要癡到什麼時候?”
“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既然注定了死在你手裡,有什麼難以忘懷的?”
涼薄的話語似乎涼到了人心裡,隻是這句話到底是說給誰的,怕是無衣師尹自己也說不清。
度修儀背了上萬人命,無衣師尹何嘗不是滿手血腥?他們都是有罪之人。不同的是,無衣師尹從不會為此停下自己的腳步,就算他日身死也甘之如饴。而度修儀卻沒能撐過去,方陷入了這無邊夢魇。
“注定的嗎?”度修儀茫然擡頭,無衣師尹看着他這副模樣,笑了,是他想錯了,度修儀一點兒也不像楔子。
既然能對這句話做出反應,那就說明度修儀潛意識其實也是想要逃避的,他想要掩蓋這些錯誤,所以才會相信這種命中注定的話。而楔子,從始至終都看的透徹,生死不過天命罷了……
“對,注定的。”無衣師尹直起身,一把握住度修儀布滿冷汗的手,緩緩移到自己心口處,眉眼一挑,溫潤的眉目竟有些詭異,“你會殺我嗎?”
度修儀一個瑟縮,想收回自己的手,卻被無衣師尹死死壓住。終于,他放棄了掙紮,一聲輕喃:“不會,不會的,不能殺,不能再殺了……”
無衣師尹理解他的意思,不過是怕了殺人罷了,但是,身處紛争,怎麼能畏懼殺人呢?
“不,不是不能殺,而是不能殺不能死在你手上的人。”無衣師尹擡起另一隻手,撫過度修儀被冷汗浸濕的黑發,聲音輕柔至極,“我不能死在你手上,所以你不能殺我,對嗎?”
長久的沉默,久到漫漫空間中所有紛雜畫面忽起,一幕幕零碎畫面閃爍在二人身側,與此同時,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度修儀竟然再次突然開始顫抖。
無衣師尹擡眼望去,血色,驚雷,黑霧……一切的一切都無比壓抑。微一沉吟,幾片竹葉乍現,猶如利刃一般劃開周身畫面,瞬間,畫面盡成粉碎。
但他也因此付出了代價,無盡碎片閃爍着光芒飄在兩人四周,紫衣人緩緩松開自己的手,神色淺淡:“既然于你而言,過往如此痛苦,何妨吾助你忘了這痛苦過往?”
四周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度修儀眼睜睜看着那些碎片遠去,急忙伸手想要抓住那些零碎畫面,卻見那些碎片如同指間流沙一般流逝。最終,周身一切空白。
最後的印象是紫衣人負手而立,擡眼望着這一片空白,似乎是很滿意自己的傑作,面上笑意淺淺:“如此,還願醒嗎?”旋即,紫色身影漸漸消散,徒留度修儀身陷茫然。
“阿兄,情況如何?”
即鹿見無衣師尹緩緩睜開雙眸,急忙問道,無衣師尹并未答話,視線始終停留在昏迷着的度修儀身上。
片刻,昏迷中的人食指微動,雙眸緩緩睜開,一片空洞。即鹿見此,心下一跳,這種模樣,竟是與度修儀初來慈光之塔時一般無二,她不禁望向無衣師尹,眸色複雜,阿兄,你又做了什麼?
度修儀睜開了雙眸,眼前一切似乎有些熟悉,但又有些陌生。他徐徐合眼,回想着之前的一切。對了,他記得他和無衣師尹一起去了觀星台,遇見了霈雲霓,然後又看到了靈绮素和凋華顔,凋華顔帶他去靈池……
然後呢……
頭疼的厲害,想的越多便越疼,最終也隻能放棄了回憶。
他再次睜眼,正見無衣師尹眸色平淡,即鹿一臉擔憂,還有些許的複雜。或許是真的相處出了感情,度修儀朝着即鹿安撫一笑,掙紮着坐起身,無衣師尹在他身旁,見他掙紮的模樣,輕歎,伸手扶着他坐了起來。
“我怕是上輩子欠你太多。”許是氣氛太過緩和,無衣師尹盯着度修儀,罕見地開口抱怨了一句。
度修儀卻笑了,蒼白的面容彰顯着主人虛弱的身體,偏偏話語十分欠打:“沒準兒就是什麼滅門殺妻奪子的慘案。嗯……這麼說來,我豈不是太慘?兩輩子都和師尹牽扯良多。”
“你覺得慘?”無衣師尹本就是一時自傷,但一聽度修儀這話,他突然覺得,度修儀的傷,大概還是不夠重,要不怎麼還敢這麼貧?
度修儀剛想開口,隻見言随踉踉跄跄地闖了進來,無衣師尹眉頭一皺,言随卻不管不顧地沖到了度修儀身側,卻在度修儀眼前生生地停下腳步,緩緩蹲在地上,顫抖地揪住了度修儀的衣擺:“先生……”
度修儀還有些驚訝,言随跟着他幾年了,少見有情緒如此外露的時候,大概也是吓怕了吧,畢竟他這兩次回來的情況都不太好。帶着這個心思,他稍加猶豫,還是伸手揉了揉少年的頭:“别怕,我沒事,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言随卻不再說話,反而紅着眼把頭埋到了度修儀膝上,度修儀有些無奈地看了無衣師尹和即鹿一眼,無衣師尹倒是沒什麼表情,反倒是即鹿掩唇輕笑,率先轉身離去,無衣師尹見狀也随着離開。
度修儀這才輕舒了一口氣,言随靠在他的膝上,顫抖着聲音:“先生,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出去了……
話卡在嘴邊,怎麼都說不出來,他想說,别再出去了,帶上師叔和劍之初,就他們四個,好好待在鏡水别築,在一起好好生活,什麼事都别管,也就不會受傷了……
但是,言随說不出口,他知道自家先生的性格,也知道自己在先生心中的地位,先生所做的決斷怎麼可能因為他輕易改變?
“言随?”度修儀還覺得蹊跷,這孩子今天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太對,度修儀隻能盡量安撫着他,誰知言随隻埋首不語。任度修儀怎麼說也不願開口,度修儀無奈,隻能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言随的頭,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輕喃飄入耳中:“先生,我們會好好的,對不對?”
原本有些懶散的神色頓時冷凝了下來,但是言随看不到,他仍然死死揪着度修儀的衣擺,度修儀低頭,隻看到少年的頭頂,蓦然輕歎:“這些事你無需理會,放心,我總會護着你的,别怕,嗯?”揪的越發緊了,言随沉悶地“嗯”了一聲。度修儀這才又笑道:“好了,快起來吧,待會兒腿要麻了。”
然而這次沒能得到言随的回應,度修儀微微動了動腿,卻被言随抱得越發緊了,度修儀哭笑不得:“還當自己是孩子呢?”
“先生為何不願讓我叫師尊?”忽而,言随問道。這個問題他不是沒問過,卻被度修儀含糊了過去,莫名的,今日他想再問一遍。
度修儀也有些愣了,為什麼不讓言随喊師尊呢?唇角的弧度帶了些許苦澀,他非此界中人,本在天道之外,與即鹿結拜本為意外,不過也隻挂了個名頭,倒也無甚大礙。但言随不同,言随跟他修行,言随所學俱為他所學,簡而言之,言随便是他在此界傳人,一旦兩人有了師徒名分,天道決計不會任由言随成長起來,畢竟,異世法門,值得天道忌憚了。
不過這些言随無需知曉,故而度修儀也隻笑了笑:“不過一個虛名罷了,又不礙着什麼。”
既然不礙着什麼,為什麼不讓他喊“師尊”?
言随咬緊下唇,直到唇上湧出一小股腥甜,他才舔了舔唇,緩緩起身,面上已看不出異常,又恢複了往常的模樣,恭恭敬敬地向度修儀行了一禮:“言随失禮,望先生勿怪。”
“無妨的。”度修儀眯起眼,又躺了回去,言随見狀,也不打擾他,直接提出了告辭。轉身刹那,他深吸一口氣,這才急匆匆往外走去,隻不過……度修儀瞧着,這孩子身形有些虛晃,看來還是蹲的太久了,約莫是腳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