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潤的思緒飄回到虞山那場不知結果為何的談話中——也就是說，王後派人截殺甯寰沒有别的深意，純粹是想取他性命？

更可怕的是，把她單獨叫到寝殿說這種話，意味着王後從未放棄過這個念頭？那些劍鞘上開着扶桑花的暗衛，看似是甯寰的安全保障，實則是……

不對。像是穿越一道道宮門，千潤一層一層地往下深想，跨越混沌世的綱常倫理、約定俗成、人之常情，來到最底層的本能，無論哪個層面都在嘶喊着否認這件事的合理性——她怎麼都不會相信一個母親會對自己的孩子痛下殺手，想想看，起碼有九個月，那曾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啊！

于是她強笑着避開目光：“娘娘快别跟奴婢說笑了……”

忽而，陳旸羲雙目圓睜，一對熠熠生輝的眸子絲毫不見歲月痕迹，恰如慈航道人難得作色，向邪祟怒目而視：“怎麼，你覺得母親不能決定孩子的生死？”

“我沒有這個意思……”

“不覺得很不公平嗎？孩子借着母親的身體來到世界上，隻要剪斷了臍帶，他的生死便可由任何人決定，唯獨不可由母親決定。”

“等一下娘娘，這也不對，還有律法、道德……至少還有武力的差距在約束着‘任何人’——”

“是啊，如果母親做主殺子，除開這些明面上的約束，暗地裡還另有一套更為血腥殘酷的審判标準，甚至不是事發後按律定罪，一旦膝下有了一個孩兒，審判就随之開始了。”

千潤聽得有些恍惚起來，本就不甚牢固的魂魄在□□裡四處激蕩，幾乎要撇下這個孱弱的殼子奪門而逃。

等不及回應，陳旸羲迫切地要追趕自己的話：“連生命都是我給的，沒有我就沒有他，憑什麼我不能決定他是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離開的？”

抛開語氣的激切不談，她的話其實很有道理，看過幾本生死簿的都知道，人的出生時間是以淡墨寫好的，如果母親放棄了生育，再尊貴的命格都會被一筆勾銷。

“你知道嗎，在九嶷山的半山腰有許多窯洞，裡面住着活動不便的老人，他們年老力衰，無法再為家庭創造價值，隻能在那裡等死，而把他們背進洞的，正是他們自己的親生孩子——你看，母親的生死反而能由孩子決定，說什麼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高堂盡在卻遠遊不返，學得滿腹經綸，做起事來又是另外一套，上莊而下不敬，上慈而下不養，這就是聖人追求的大同世界嗎？”

千潤聽得膽戰心驚，但一句都反駁不了，隻得投降：“娘娘說得在理，奴婢生來就——呃，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僅靠自己，是無法有娘娘這種開悟的……”

“開悟？”陳旸羲一怔，偏過頭去不再言語。片刻後，面朝千潤，卻又換上平日那副慈和而糊塗的笑臉：“你這孩子，本宮今日有些不痛快，随口跟你開個玩笑，看把你吓的！倒也不必事事都順從如此！罷了，是本宮不好，快來喝碗奶酒壓壓驚。”

千潤接過酒，努力把罵人的話咽回肚裡：鏡仙這是上哪兒找來的一家子，一瘋瘋一窩，說得頭頭是道，搞了半天盡是在吓唬人——也怪她太好騙，忘了這人剛才還言辭懇切地詛咒映雪替天道拯救她的兒……嘶，詛咒？好像還沒到這種程度吧？千潤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個詞。

腦中想法轉個不停，便也錯過了陳旸羲試探的視線，回過神來，她又是正襟危坐，心情眼看着舒暢了不少——合着是自己心裡不痛快了，就拿一個膽戰心驚的下人打趣呢？還好千潤隻把這個膽戰心驚的下人當殼子，否則她就要和傳奇故事裡的小丫鬟一樣當場厥過去了。

“你會有這種想法不奇怪。”現在她回答的是那個選擇題，但她選擇不選擇，“一幫大男人，天天閑的沒事幹，不是争這個就是争那個，真要問起來，本宮也沒有确切的答案。本宮最擔心的是，焱兒再怎麼謹慎行事，遲早也要被卷入這些紛争中，到時候不死也得脫層皮，好在上蒼替我派來了使者——你既已答應了我，從此無須自我約束，動用你的見地時刻為他警醒着，總好過讓他一人孤立無援。”

不是，誰答應她了？拿根本不存在的八字要挾天道那是她的事，千潤可用不着聽一個凡人的号令；再說了，她的焱兒不也是“一幫大男人”當中的一員嗎？想要避免紛争，從最開始就不該把甯寰生成一個男孩，否則早晚會迎來這樣的局面：她的焱兒即将面臨比無聊的政鬥更可怕、更磨人、更難以脫身的紛争，因為魔尊……因為魔尊隻能是男人。

這是誰規定的來着？

先不管這個，冷靜下來想一想，陳旸羲經常當着下人的面毫無戒備地談論國事，千潤本以為她是成竹在胸，孰料她根本就是毫不在意，家事國事天下事，眉毛胡子一把抓，像是天然瞧不起這些約定俗成的分類似的。

可有了剛才那一瞬的疑惑，頭一回聽到這種狂言的千潤也品出了一絲痛快。

痛快即刻被遺憾蓋過了，她想，從月華宮是打探不到什麼了，譬如說，從一國之母的角度确認澄王和息危的小計劃究竟談沒談攏——今天的蒼梧國使臣看起來氣定神閑，不像知道平靜水面下蘊含波瀾的樣子，許是息危做出了讓步，把時機推到了澄王覺得合适的位置——萬一事成，做母親的對甯寰的未來有什麼看法？

算算她剩下的壽命，換句話說，要不要暗示她留兩句遺言……

對，“解救他”就是王後特給千潤留下的遺言。她既沒有責怪低位者的揣測，又不覺得有人要她兒子的命是件稀罕事，甚至并不關心王位落在誰頭上，仿佛早已窺見天意，選擇毫無反抗地随波逐流，直到走進那個定局。

還有，據說玩笑總是真假參半的，提及那些窯洞，說明她并非對死亡毫無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