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宮,王後寝殿。
宮人一盆盆地端着血水出入,千潤都看得提心吊膽,甯寰倒氣定神閑,瞧不出半點常人在母親受難時會有的神情,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或許這才是混沌世的王儲需要的忍耐力?她也搞不明白了。
總管溫玉掀簾出來,把血腥氣擋在了背後。
“太醫正為娘娘施針止血,前廳備了茶,請殿下稍作歇息,待娘娘醒來,奴婢即刻便來通報。”
揭開茶蓋,甯寰的憂慮之色仿佛是被袅袅的熱氣給蒸出來的:“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大出血了?”
“是奴婢失職,今兒娘娘高興,宴上多喝了幾盅新釀,奴婢忘了提醒那裡頭有活血的丹參,入秋後,她本就有些咳血……”溫玉兀自懊惱着,忽而打個激靈,唐突轉了話頭:“想來也是連日憂思過重,被喜事一沖,反倒傷了身子,好在殿下平安歸來,娘娘的心一寬,平日裡飲食再有我盯着,假以時日,定能恢複如常。”
“知道了,今後我會常常過來陪伴她的。”
匆匆交代完,溫玉便回内室伺候了。千潤站在一旁,獨自思忖着:光是飲了幾盅活血的酒就能鬧成這樣,身上有舊傷是跑不了的,也不知一個深閨婦人上哪去受的傷,就連落下的病根都如此兇險?
想想她僅剩的壽數,八成是三年前去九嶷山探望甯寰,被戰火波及受的傷——怪不得主仆兩個都要煞費苦心在他面前隐瞞。
此外,看看外邊的天色,又是什麼樣的軍國大事絆住了國王,孩子回家、妻子重病也不能把他從虞山上叫回來?
無論如何,湯虞國身份最高的三個人,似乎都不像表面看到的那般簡單……
不多時,太醫們抹着汗出來了,看那凝重的神色就知道,情況不容樂觀。
溫玉把換下來的褥子交給宮人,朝甯寰福了福身子:“太子殿下,娘娘醒了,說是現在就想見您。”
聲音卻是禁不住地發顫。
旸羲王後面容蒼白地躺在羅床上,看樣子經曆了好一番折磨,身子都像是縮小了一号,床幔随着她的氣喘顫抖不已。
她撐着眼皮,見甯寰進來,拼了命地擠出一個笑:“别怕,娘好着呢,你看,這不是……一頓針給我紮醒了嗎……”
甯寰當然沒心思跟她逗樂,跪在床前,握着她的手說了許多寬慰的話。
本不想打擾這對母子,奈何屋裡實在燈火通明,愈發襯得角落裡的千潤形如一條鬼影。旸羲王後看向她,再瞥了眼甯寰,腮頰鼓起,似是咬着牙下定了什麼決心:“焱兒,你跟溫玉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跟映雪說。”
屏退衆人,王後用一種奇異的力道緊緊攥住千潤的手:“我隻怕是時日無多了,你聽着,太子後院如今隻有你一人,既然他相中了你,正式冊立太子妃之前,扶桑宮的諸多内務就要交由你來打理了。”
話說得太急,不免咳嗽起來,又怕被外面的人聽到,由千潤撫着胸口,緊咬下唇,生生扛了過去。
“焱兒說他在無量峰上睡得不安穩,我托人打了沉香木的床架,每日你記得給他被褥、幔子熏上安神香……咳、咳,實在不成,睡前溫半壺藥酒,但千萬盯好了,不能讓他貪杯……他最喜歡的翡翠八寶冰絲緞,織娘年老返鄉了,我庫裡還存了幾匹,你收好了,等天兒一熱就給他……咳、制成貼身新衣……其餘的事,你盡管去問溫玉,還有他的乳娘……對!對,還有冊立之事,你也幫着把把關,他父王的考量我是知道的,可婚姻是長長久久的事,要是人選不合他心意,你就、你就使使性子,再不行,搬出我的名号,就說是……王後遺願……”
真沒想到扶桑宮中唯一的打雜丫鬟責任有這麼重大,隻不過,命格上說旸羲王後滿打滿算還能活一個月呢,怎地這就向她托孤了?千潤可不敢一口應下,反握王後的手,安撫道:“娘娘别這麼說,您會健康長壽的。”
王後卻是别開臉,死命搖着頭,淚珠滾滾而下:“不,你什麼都不知道,我這是遭了報應啦,是我對不起焱兒……”
她對不起她的兒?這又從何說起?
重重疑慮疊加在一起,千潤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或許還有别的什麼吧,她一時半會兒也分辨不出——站起身道:“娘娘,可以給我看看你的傷嗎?”
然而,像是被戳中了什麼傷心事,王後隻顧着搖頭流淚,也不回應她。于是千潤換了種強硬的語調:“陳旸羲,向我展示你的舊傷。”
此話一出,王後戛然止住哭聲,宛如着魔了一般,主動剝開了自己的上衣。
千潤湊近了,細細瞧着那三道從鎖骨延伸到上腹、橫跨半邊肺髒的猙獰傷疤,邊緣有鋸齒、收尾鋒利,像是某種兇獸的爪印,似鳥,又如虎豹。
“從湯虞國到九嶷山,究竟是魔族亂軍,還是妖獸的巢穴……”她喃喃着,“陳旸羲,你把受傷那日情境詳細說給我聽!”
即便“小伎倆”順利運行,她也沒等到回答,因為王後已耗盡力氣,蒼白着臉閉上了眼。
千潤替她攏好衣襟,一轉身,見溫玉端着煎好的藥進來,便盯住她的眼睛,小聲道:“我映雪,今晚在藏書閣收拾東西,明早才正式搬去扶桑宮,對王後的傷情一概不知,你們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