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風帶着微微的潮氣,實驗樓長廊的窗戶開着一條縫,偶爾吹動堆在桌邊的文件角。屋内的氣氛與窗外陽光的溫暖不同,帶着一絲微妙的不安分。
夜淩霄坐在實驗室靠窗的長桌邊,屏幕上是打開的模拟數據模型,指尖卻在鍵盤上停頓了半秒。他微不可察地側頭,看了一眼對面的白羽辰。
那個人正俯身在桌前,眉眼飛揚,眼裡有止不住的光。
“羽辰學長,這邊的新郵件你看了嗎?”研究室學弟推了推眼鏡,語氣壓低,卻難掩興奮。
“看到了。”白羽辰輕聲回應,手指敲了敲筆記本屏幕,亮出了郵件内容——來自合作企業的一份邀請函。
「貴組研發的原型成果初步驗證優良,若有意,可在小範圍内進行試用合作……」
郵件措辭官方,卻不掩其中的欣賞與期待。
“這要是成了,哪怕是試點級别,我們組也能在校内外挂個招牌了!”學弟笑着壓低聲音。
白羽辰嘴角微微勾起,眼底掩不住雀躍。他按了按鼠标,打開另一個文件,低聲道:“如果能拿到實際反饋,優化數據訓練模型的效率至少能提高20%。”
學弟湊過來看了一眼:“羽辰學長不愧是主心骨,想得就是細。”
旁邊幾個師弟師妹也小聲附和着,實驗室一時氣氛比平時輕快了許多。
而夜淩霄遠遠聽着,手下敲擊代碼的節奏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拍。
他并不是反對任何應用落地的想法,也不是看不出白羽辰眼裡的光亮。但不知道為什麼,那股情緒就像潮濕的春風,從指縫間溜進來,涼涼地,帶着一點難以言說的隐憂。
夜淩霄靜靜看着白羽辰,眉頭微蹙。
他記得,白羽辰在寒假結束後就特别忙碌,每天泡在實驗室整理實驗數據,連深夜都不肯停。那份拼勁他看在眼裡,也為之心動。但他也記得,他們之間,關于未來方向的對話,從未真正深入聊過。
——如果方向不一樣呢?
——如果白羽辰想要的,不隻是科研呢?
夜淩霄握着鼠标的指節微微收緊,眼底的光暗了暗。
他低頭,重新投入到模型修正中,像是用理智堵住那些翻湧的情緒。但敲擊鍵盤的指尖,卻失了以往的沉穩。
不遠處,白羽辰笑着跟學弟交流着實驗改進點,偶爾眉梢揚起的弧度,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夜淩霄深吸一口氣,斂下眉眼,心裡卻像堆積起了一場無聲的風暴。
春天來了,萬物複蘇,連他們之間,也似乎在悄悄醞釀着一場即将到來的震蕩。
他垂下眼睫,冷靜而緩慢地在心底疊加出一句話——
“冷靜,夜淩霄,别在沒有确認之前,就先慌。”
可他自己也知道,這種安撫,不過是掩耳盜鈴。
例會就在兩小時後。他預感到,今天的風不會隻是吹過窗戶那麼簡單。
實驗室的例會室裡,暖氣開得很足,卻沒人覺得暖。
窗外是半陰的天,陽光被雲層過濾得發白。長桌周圍,幾位項目成員坐成一圈,空氣中彌漫着數據報告打印紙的墨香與未說出口的緊張氣息。
李教授翻着手裡的PPT,掃過衆人,語氣平穩而期待地開口:“這次成果初步不錯,我希望聽聽你們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應用方向,有沒有進一步的計劃?”
話音一落,衆人互相看了看,一時間沒人出聲。
白羽辰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清了清嗓子:“教授,我有一點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聚集到他身上。
他聲音清晰,帶着一貫的自信:“目前原型雖然還有改進空間,但就基礎功能而言,已經達到試點水平。我認為可以考慮小範圍試用,比如和企業合作,收集實際反饋,幫助我們優化數據模型。”
李教授點點頭,示意繼續。
白羽辰攤開準備好的幾頁筆記,眼裡有止不住的光:“應用場景能夠倒逼模型在真實環境中快速進步,而不是一直停留在封閉數據的微調上。我認為這對我們項目後續走得更遠很有幫助。”
李明澤在旁邊微微點頭,似乎很贊同。
然而,夜淩霄坐在另一側,手中的筆停了下來。
他擡起頭,聲音冷靜到幾乎有些冰冷:“我不同意。”
整個會議室的氣氛頓時一凝。
白羽辰轉頭看向他,眼中帶着一絲訝異:“淩霄?”
夜淩霄直視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原型尚未穩定,大量參數未經長周期驗證,誤差率在部分臨界指标上依然超出标準。你現在談試用合作,不是在做科研,而是在拿科研當廣告。”
他的語氣極少見地尖銳,像是一把藏了很久的刀,終于劃破了維持着平靜表象的窗紙。
白羽辰微微僵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淡了。他盯着夜淩霄,聲音裡帶上了一點不可置信的顫抖:“我是在找應用場景,不是自娛自樂。科研如果沒有落地,隻是關在象牙塔裡玩概念遊戲,意義何在?”
“至少,不是為了獻媚市場。”夜淩霄聲音更冷了,眸色沉得仿佛冬夜的湖面。
這句話刺得白羽辰的指尖一顫。他咬了咬牙,聲音裡終于忍不住露出火氣:“你根本沒問過我在乎什麼。你隻是——你隻是按你自己認定的路,把所有東西都劃了界。”
夜淩霄的臉色也沉了下去。他緩緩站起身,壓抑着情緒,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我尊重科研。”
白羽辰也站了起來,眼底有一種近乎倔強的光:“你以為你是尊重,可你其實隻是在排斥不一樣的選擇!”
周圍一圈人都默不作聲,氣氛繃得像拉到極限的弦。
連李教授也微微皺眉,正欲出聲調停,夜淩霄已經低聲道:“這件事,我不會退讓。”
他捏着指節,指尖微微泛白,呼吸裡帶着隐隐的冷意。
白羽辰盯着他看了兩秒,眼裡的光終于一點點暗了下去。他拿起桌邊的資料夾,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也不會。”
兩人幾乎是同時轉身,動作冷硬,連彼此的袖口都沒沾到半分。
“咳,那個……散會吧?”李明澤試圖打圓場,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李教授輕輕歎了口氣:“先下去整理一下吧,今天到此為止。”
椅子刮過地闆的刺耳聲音像是打破了某種脆弱的平衡。
衆人低頭收拾東西,氣氛比平時任何一次例會後都要沉重。
張宇航蹭到李明澤旁邊,小聲嘀咕:“這……真吵起來了?”
李明澤推了推眼鏡,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們倆要是真能吵出來就好了,怕的是吵完就都悶着不說話。”
張宇航輕輕點了點頭,眼底也有一點說不清的複雜。
夜淩霄和白羽辰,一個出了會議室左拐,一個右拐。
連背影,都再沒有回頭。
實驗室的燈光一格格亮着,白熾得刺眼。
人陸陸續續走了,整間屋子仿佛隻剩下鍵盤敲擊聲和空調細微的嗡鳴。
夜淩霄坐在自己的桌前,攤開一份論文批注,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着屏幕,指尖在鼠标上無意識地滑動着。
他耳朵裡還回響着白羽辰最後那句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話——
“我也不會。”
像是一把細小卻堅硬的石子,精準地擊在心湖上,泛起冰冷的漣漪。
對面那張桌子一片寂靜。
白羽辰早就關了電腦,把文件夾整齊地收拾好,整個人窩在椅子裡,閉着眼睛,仿佛是累了。
夜淩霄沒有看他。隻是眼角餘光掃過去時,注意到他垂在扶手邊的手指輕輕顫了一下,像是忍着什麼情緒。
半小時過去,夜淩霄終究是先站了起來。
他拿着實驗記錄表走向打印區,腳步很輕,像是怕驚動什麼。但經過白羽辰座位時,還是下意識慢了半拍。
白羽辰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開。
那一瞬,空氣中仿佛什麼東西輕微地斷裂了。
夜淩霄把文件放進打印機,指尖停在按鍵上,動作停滞了很久。
最後,他還是按下了開始。
機械運轉的聲音蓋過了心跳。
當他拿着打印好的資料回到桌前時,白羽辰已經起身走到了門口。
腳步聲很輕,沒有帶起一點風。
夜淩霄微微偏頭,視線追着他的背影,卻沒有叫住他。
他手裡的資料被握得有些皺了,掌心泛着微微的熱意,而心髒的位置,卻隻剩下綿長而空白的靜默。
門輕輕帶上,發出一聲極輕的響。
屋裡隻剩下他一個人。
夜淩霄坐回椅子上,盯着對面那張沒人的桌子,指尖緩緩蜷緊。
他想起之前每一次實驗到深夜,白羽辰都會随手塞一瓶新飲料到他桌角;想起無數次對方敲着表笑着催他“快點收拾,去吃夜宵”;想起在無數人聲嘈雜的例會裡,隻要轉頭,就能看見那雙帶着溫柔信任的眼睛。
隻有鍵盤敲擊聲、打印機最後一聲運轉完畢的卡嗒,像是宣告了什麼不可逆轉的結局。
夜淩霄垂下眼簾,喉嚨有些澀。
沒有吵鬧,沒有質問,甚至沒有指責。
一切,就這樣冷靜而決絕地走到了這裡。
——他們第一次,在這樣寂靜的夜晚,選擇了背對着彼此離開。
實驗室外的天色徹底暗了。
走廊的感應燈因為人走動得少,亮得一閃一閃,像極了被拉長的脈搏聲。
白羽辰拎着自己的電腦包和收拾好的資料,從最靠窗的位置默默地走過來。
他動作很輕,把桌上的私人用品一件一件收進背包,沒有發出一點多餘的響聲。
文件夾、實驗記錄本、筆筒、桌角的便簽貼……
甚至連那張被夜淩霄随手畫了小笑臉的便利貼,也被他仔細地揭下來,夾進了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