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西西裡天氣正好，不冷不熱，陽光充裕。

午後，伊瑞恩呆在側廳旁半開放式的書房裡寫信，薄霧般的輕紗将窗外刺眼的光線洗得柔和。

哒哒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愈來愈清晰，伊瑞恩下意識看了眼窗外——盡管這扇窗并非朝向莊園大門，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低頭繼續用鵝毛筆在信紙上寫下一個個優美的文字。

“彭格列首領來了。”管家過來告訴他。

“唔……讓他直接過來這兒吧。”伊瑞恩說。

Giotto來到書房時，看到少年正舉起信紙吹幹上面的墨迹，見他來了，面帶笑容站起身，隻是不知為何他的身子突然趔趄了一下，Giotto心頭一跳，所幸少年馬上扶着桌角穩住了身體，但Giotto注意到他的眉頭極輕地皺了一下。

Giotto把懷中抱着的牛皮紙袋放下，面色有些緊張：“瑞恩，你……”

“我沒事。”伊瑞恩連忙擺擺手，“可能稍微坐久了一會兒，起來的時候有一點點頭暈，很快就好了。”

雖然這麼說，伊瑞恩其實有些糟心，裡奇醫生說他身上的傷——包括最嚴重的後腦瘀傷差不多都好了，但他仍時不時會感覺到頭暈，身體素質也大不如前，那是一種醫生也診斷不出來、隻有他本人能切身體驗到的元氣大傷的感覺，仿佛他的生命力因為那場重傷而永遠損耗了一部分。

但願随着時間推移能慢慢好起來吧。

“你自己的感覺可說不準。”Giotto擔憂道，“也許是沒休息好……”

“其實我半個小時前才睡醒，每天睡得都快比豬多了。”伊瑞恩吐槽，“我現在真的沒事，别擔心了。”

“好吧。”Giotto仍是憂心忡忡的模樣，“今晚裡奇醫生會過來做檢查吧，記得把最近的身體情況如實告訴他。”

“好好好，我保證。”

伊瑞恩有些無奈，雖然Giotto的關心讓他覺得很溫暖，但有時Giotto婆婆媽媽的程度都快趕上戴蒙了。這段休養的時間裡，他每天醒來除了要被戴蒙在耳邊千叮咛萬囑咐、接受身邊男仆和管家的監督之外，還要應對時不時來探望他、隻要發現他有任何不對勁就會連番暗示催促他去休息的Giotto，簡直就像是被兩個“保姆”輪流看管着。

不過除了這一點外，Giotto每次的到訪總體上是令人愉快的。

“那是……卡萊姆面包店的糕點嗎？”

伊瑞恩眼尖地看到了紙袋上的标識，臉色立刻高興起來，“Giotto，你還真給我帶了，謝謝你！”

“沒什麼，正好順路。”Giotto說。

伊瑞恩洗幹淨手，Giotto已經把紙袋裡的糕點取了出來，樹葉形的包裝盒裡除了有經典的手指餅幹之外，還有一些小巧精緻的棕褐色球形糕點，上面撒了一層薄薄的白色糖霜。

“這種糕點沒見過耶，是新品種嗎，聞起來好香！”

“對，這個叫‘巧克力酥球’，是他們家最近推出的新品種，聽說加入了最新研究的配方。”Giotto說。

伊瑞恩拈起一小塊淺嘗，味蕾立刻被捕獲，順滑的巧克力外殼入口即化，糖霜中和了巧克力的苦味，整體口感酥脆而不甜膩，可可的芳香在齒間流竄。

“真好吃！卡萊姆不愧是曾經服務于王室的首席糕點師，這麼多年了一直在創新，而且從來沒翻過車……Giotto，你不試試嗎？”

“不了，我不愛吃甜點。”Giotto微微笑了笑，“你剛才在寫信？”

“嗯，病了那麼久，堆了好多信件沒回。”伊瑞恩用眼神示意道，“你看……”

Giotto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桌面的一角堆滿了如小山般的信件，還有幾封拆過的信件零零散散地丢在一旁。

“這麼多信，看來要回很久啊。”Giotto笑道，“需要幫忙拆信嗎，瑞恩？”

“好啊好啊！正好我現在手上不太方便，”伊瑞恩說，“順便幫我看看信件内容吧！有些垃圾信件可以直接丢掉。”

“這……”Giotto臉色猶豫，“也許會有不方便讓我看到的内容。”

“沒事的，就算真的有，你也會替我保密的吧？”伊瑞恩眨眨眼。

“當然。”Giotto說，“這樣吧，我把信上的内容讀出來，你聽完後自己決定怎麼處置。”

“也好。”

Giotto來到寫字桌前，拿起第一封信，信以朱紅色的火漆印封口，背面寫了來信人的名字。

“寄信人是維克多·勃朗特。”

“這名字，我好像有點印象，但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伊瑞恩說。

“那我繼續了？”

見少年點點頭，Giotto用桌上一把做工精緻的拆信刀把火漆印小心地挑開，

“信裡說——

‘緻伊瑞恩·斯佩多閣下：許久未曾晤面，真令人怨望，我日益想念您親切和藹的音容，想念您幽默而不失智慧的言談；和您相遇的那天，您仿佛自天堂而來的傳播上帝福音的信使，透過您的目光，我看見了幸福生活的降臨，我過去的苦難刹那間變成了快樂的源泉；我的靈魂是一個廣袤的王國，就差陽光的恩澤，而您的到來突然使它通明透亮……”

“停停停！這真的是寫給我的嗎？”伊瑞恩忍不住打斷了他，表情有點一言難盡，“Giotto，你先别念了，直接幫我看看這封信的重點在哪裡吧！”

Giotto失笑，他快速浏覽了接下來的内容，發現全是一堆沒有重點的溢美之辭。

“噢！”伊瑞恩想了好半天，終于将這人的名字和記憶中的臉龐對應上了，“我想起來了，這個人是我們去年偶然資助過的一個落魄作家。”

“難怪呢，”Giotto笑道，“能看出文學修養很高。”

“嗯，他确實挺有才的，就是人有點小滑頭……他這信裡不會全在吹我的彩虹屁吧？”

見Giotto點頭，伊瑞恩抽了抽嘴角，“那算了，你别往下念了，這種信我一般也不會保留下來。”

“那可惜了，”Giotto打趣道，“這位勃朗特先生可是寫了整整五頁紙不重複地誇贊你，我倒是覺得挺有啟發性的。”

“嘶——啟發在哪裡？”伊瑞恩汗顔道，“好好的感謝信寫得這麼誇張，我聽着都起一身雞皮疙瘩了，說到底也隻是這些作家愛利用各種場合炫耀自己的才華罷了！”

Giotto心中失笑：“好吧，那下一封信……”

“來信人是瓦萊裡奧·蓋洛，信裡說：‘緻伊瑞恩·斯佩多：我的朋友，你還記得馬蒂亞嗎？他前天剛從國外遊學回來，為此我打算在這個月20号舉辦一場烤肉野宴，邀請他和一些朋友參加……希望你能提前一天過來我的府邸，我需要你的幫忙。祝好。’”

信的落款日期是伊瑞恩受傷前的一天，而如今離信中約定會面的日期也過去好幾天了。

“唉，可惜，不過我的朋友們肯定都聽說了我的事。”伊瑞恩說，“對了，Giotto，幫我找找有沒有他寄來的其他信件吧。”

Giotto依言，很快從一堆信件中找到了第二封來自瓦萊裡奧的信。

“‘伊瑞恩：我親愛的朋友，得知你經曆了一場可怕的災難，我十分擔憂而惶恐……我們想過前去探望，但你的兄長說希望在你休養期間，斯佩多府邸能盡量免于賓客叨擾……請務必回信告知我你的現狀。上帝保佑你盡快恢複健康。’”

“嗯，我就知道。”伊瑞恩說，“瓦萊裡奧和我交情不錯，他的信還是得回一下的。”

Giotto一連拆的好幾封信都是來信人對伊瑞恩近況的關心，對于那些不熟的人，伊瑞恩就懶得回信了，讓Giotto把它們歸到需要丢棄的一類。

“……”

Giotto展開下一封信紙後，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并沒有立刻把上面的内容念出來。

“怎麼啦，又是什麼奇怪的内容嗎？”伊瑞恩問。

“喬·魯索，”Giotto說，“瑞恩，這個人，你認識嗎？”

伊瑞恩想了會兒，搖了搖頭：“沒什麼印象，怎麼了？”

“沒什麼，這人也是寫了一堆沒意義的廢話，當做垃圾信件就好。”Giotto說。

伊瑞恩卻從Giotto的臉色中察覺到了什麼：“嗯？難道是一些不好的内容？比如恐吓信之類的？”

見Giotto不語，伊瑞恩知道自己猜對了，面上倒是淡定得很：“也不出奇。”

Giotto在心中歎息，像他們這樣身居高位的人，表面的光芒背後總是伴随着陰影，就像如今的彭格列，無上的榮耀背後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鮮血與罪孽。他自己從很早之前就做好了覺悟，他相信他身邊的人也一樣。但是在看到信紙上對少年污言穢語的攻擊時，他的心情還是控制不住地變得有些陰郁。

“我會讓人去查查喬·魯索這個名字的。”Giotto說。

“沒關系，不用浪費這個時間，這人估計沒用真名。”伊瑞恩說，“而且我也不至于被區區一封信吓到。”

糕點在伊瑞恩持之以恒的努力下終于被消滅殆盡，他心滿意足地舔了舔指尖沾上的巧克力和糖霜，仆人端來水盆給他洗手。

見少年心情似乎沒有受到影響，Giotto心頭的陰霾才漸漸散去。

也是，他早該知道少年遠比他所想的更加豁達和堅韌。

“下一封……信裡先是問候了你身體狀況，後面說如果你已無大礙，希望你下個月10号前來肯特子爵府參加秋季舞會，附贈了邀請函。”

“舞會啊，我還挺想參加的。”伊瑞恩用毛巾擦幹淨手，“不過戴蒙可能不讓我去。”

“戴蒙會擔心也是正常。”Giotto說，“還有一段時間呢，或許到時候你就恢複得差不多了。”

“難說，而且就算他允許我去，也一定是在他的監督和陪伴下。”伊瑞恩吐槽，“算了，大不了我不告訴他這件事，到時候自己偷偷溜出去。”

Giotto有些好笑，想了想，還是把勸少年的話吞回了肚子裡。

·

餐桌中央的銀質高腳燭台上綴着細長的乳白色蠟燭，仆人點燃後亮起了暖橙色的光芒，以粉紅、黃白玫瑰裝飾的花籃有序地擺放在長條餐桌上，為晚餐增添了溫馨的氛圍。

“瑞恩，怎麼了，你好像沒吃多少？”坐在主位上的戴蒙關切道。

“下午吃了Giotto帶來的糕點，不是很餓。”伊瑞恩說着，沖對面座位上的Giotto笑了笑。

“是哪一家的糕點？味道應該不錯，不然也不會讓瑞恩連晚餐都吃不下。”艾琳娜淡笑。

“卡萊姆家的。”Giotto眉眼漾起笑意，“他家有很多代表性的甜品，艾琳娜你應該也會喜歡。”

“這家我也聽說過，那就不奇怪了。”艾琳娜說，“他們家出産的糕點和甜品可謂是風靡全城，聽說每次開店時間還沒到，門口就擠滿了排隊的人。”

“看來Primo這個做首領的還挺閑，還有時間去排隊買糕點。”戴蒙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或許是翹了工作跑出來的吧？”

“我可是完成工作後才出門的。”Giotto微笑着說，“D，你該為自己家族的首領擁有超高工作效率而感到幸運。”

“效率高不高我不知道，我隻看出來你的用心似乎放在了一些無謂的事情上。”戴蒙說。

“即便是無謂的事情，隻要能讓人感到快樂，就是有意義的。”Giotto說。

“那還真是一種奇特的自我放縱方式。”戴蒙說，“容我提醒，一位優秀的首領應當時刻克己慎行，避免做出引人誤會的事情……”

“……”伊瑞恩聽不下去了，“D，你在陰陽怪氣什麼？Giotto來探望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你是我的弟弟，又不是他的，為什麼要幫他說話？”戴蒙看向他，語氣裡多了幾分可憐的意味，但伊瑞恩總覺得是裝出來的。

“其實我也把瑞恩當成自己的弟弟看……”Giotto說。

“家族裡不是有一位比我的瑞恩年紀還小的雷之守護者嗎？他才是需要你照顧的弟弟……”戴蒙說。

“噢！我不行了！”伊瑞恩扶着額頭假裝露出難受的神情，換來了三人緊張的眼神，“我都聽不懂你們在争論什麼，一個個話裡有話的，再聽下去我真的要暈倒了！”

艾琳娜掩唇笑道：“行啦，瑞恩可是我們之中地位最高的病患，你們倆考慮一下他的心情，少說兩句吧。”

晚餐的後半程總算在略顯詭異的沉默氛圍中結束了。

裡奇醫生來到後，伊瑞恩和他到房間裡進行例行檢查，Giotto去藏書室挑選書籍，此時大廳裡隻有戴蒙和艾琳娜兩人。

“D，你剛才怎麼回事，怎麼像是在針對Giotto？”艾琳娜問。

戴蒙皺眉：“你不覺得他很奇怪嗎？我對外說了瑞恩需要靜養，他還老是打着探望瑞恩的名頭來得那麼勤快，也不怕打擾到瑞恩。”

“怎麼會？Giotto是個有分寸的人。”艾琳娜抿唇輕笑，“而且照你這麼說，我也來得挺勤快的。”

“你不一樣。”戴蒙說。

艾琳娜啞然失笑：“我看你是真的對Giotto有意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