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任荷茗一生最後悔的事情之一,因為他并不知道,這些事是他最親近的人背着他做的,直到宮中憑空多出了一位昙君,他才知道,原來小昙向他請假的日子裡,是去做了這些事。
任荷茗聽聞消息追進宮中時,小昙已經搬入了鹹安帝賞賜給他的靜華殿中,宮侍們正在服侍他穿上新制的君位禮服,皦玉白顔色的錦緞上以金絲勾勒出朵朵盛綻的昙花,吐出嬌豔的蕊,廣袖窄腰的剪裁益發顯得他面容白淨清秀,好似錦繡堆裡不染纖塵的白花。任荷茗的手發着抖,拾起他的衣擺,顫聲問道:“你做了什麼…小昙…你做了什麼……”
小昙微微地笑了,笑容恬靜:“前些日子随着公子進宮時,不小心弄丢了兔子,我便求了旨留在宮裡找,陛下誤以為我是白兔精,如今解開了誤會,陛下已封我為二品昙君。”
“你才十九歲,小昙,你才十九歲…”
“公子。”小昙輕輕地握住任荷茗的手,“這不是很好麼?公子。我如今是尊貴的宮君,公子也可以好好地做公子的王君了。”
眼淚不聽話地從眼中滑落,任荷茗哭着道:“我不需要你這樣做…你怎麼能這樣做……”
若早知代價是小昙,任荷茗甯可一針毒死了鹹安帝。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小昙溫柔地說道,輕輕擦去任荷茗臉上的淚水,“也是我自己願意的。公子還有許多更要緊的事情要做,我能為公子做的隻有這些,小昙心甘情願。”
任荷茗明白他未出口的話——小昙原也隻是辛彥來在當初哀鴻遍野的廣陵郡救下的無名無姓的孤兒,鹹安帝還要活着,因為還有冤屈未平。
“做陛下的昙君,是我的福氣,我會是昆山侯府和蘭陵王府的榮耀。公子,你不可以為我落淚。”小昙說着,從一旁的宮侍手中接過那隻兔子——小雪。他向任荷茗露出那柔和略帶羞澀的笑容:“就把小雪送給我吧,當作是我封君的賀禮。”
任荷茗望着他,然而危翳明已經朗聲通報了鹹安帝的駕臨,小昙繞過任荷茗,帶着淺淺的笑容迎上去,任荷茗緊緊地盯着鹹安帝的神情,發覺鹹安帝望着小昙的目光似乎真的十分寵溺,甚至帶着一種詭異的狂熱,小昙有些柔怯,卻隻是讓鹹安帝對他更加憐惜。鹹安帝笑着對任荷茗将這件事當作一件喜事來說,而任荷茗能為小昙做的,也僅僅是乖巧恭敬地行一大禮,一字字地道:“兒臣恭賀昙君,祝昙君金安永康。”
小昙自己,當然做不了這麼多事,幫助他的人,是恩貴君。
恩貴君挑選着要送給小昙做賀禮的珠寶首飾,瞧着任荷茗神色悒悒,淡淡對他說道:“那孩子心思細膩,藏得住情緒,瞧着柔弱,卻是個主意很正的,倒适合在這宮裡活下去,我瞧你倒是不必擔心——他在你身邊這麼多年,你也沒有看出來過,他喜歡你姐姐罷?”
任荷茗蓦然擡起頭,此時此刻回頭看去,才将過往的一幕幕拼湊在一起——小昙總是能自然而然地說出任蘊琭的許多優點,凡是與任蘊琭有關的事,他也總是悄悄留心,更要緊的是,任荷茗又想起他們一同看到祝氏向任蘊琭剖白心意的那一夜,小昙怯怯地問他,任蘊琭是否說的是真的,她是否真的已經心有所屬。那時他清秀的眉間,分明是極淡極淡的哀傷。
“既然不能嫁給心愛的女人,那麼全天下的女人也就都沒有什麼分别了。嫁給陛下為君,地位尊崇,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也沒有難伺候的婆公和正室,也不非要過那生産的鬼門關,陛下如今的身子骨,一個月能找他幾回?再過幾日,幹脆駕崩,陪着我一起做太君,清閑又富貴。”恩貴君口中是一點也不忌,手下也十分大方地選出一套碩大瑩潤的南珠鑲的頭面,又擇出翡翠蓮花镯、珊瑚海棠臂钏,拿起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戒指,對着日光淡淡地查看,“他求我幫他的時候,我看他就想得很清楚了。若他有半分遲疑,半分不願,這條路的兇險他便走不了,我也不會幫他的。”
他說着,黑白分明的雙眼看向任荷茗:“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幫他嗎?”
任荷茗遲疑着微微搖頭,恩貴君忽然一笑,笑容明豔,若玫瑰盛開:“因為,我能明白他的心。他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任荷茗心中一動,無奈地擡起手,遮去雙眼:“隻是…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好不容易才不再是昆山侯府中沒有父親、不受寵愛的公子,我原可以…保他一世清平,我不願他為我做這樣的事。”
“禁宮之下,白骨累累。有些是我們為了勝利不得不除去的,而有些是為了我們的勝利自願犧牲的。”恩貴君淡淡道,“在這裡的身不由己,又豈是隻有向下墜落,有時向上走去,也是身不由己的。無數人的身家性命、富貴榮辱都系在你身上時,你便沒有後退的可能和餘地,為了向前走,不得不繼續犧牲下去。往後這樣的事,還多得很呢。你能做的,唯有不要辜負别人為你做下的犧牲。如今他既然為你做了昙君,使你可以穩坐蘭陵王君和長安軍帥君的位置,那麼你就要好好地站在你的位置上,照顧北方的百姓,長安軍的軍民,不要沉溺,不要遲疑,不要回頭。”
任荷茗抹去眼淚,仰首道:“是。兒臣明白。”
恩貴君的面容依舊雲淡風輕,被無數珠寶映襯出冷漠無情的明豔俊美。任荷茗知道他從不喜歡鹹安帝,當初為救蕭純鈞而委身于鹹安帝時,大約就像他說的這樣,他想要救一個英雄的大将軍,想要幫一支英勇的軍隊,同時也是為了他故鄉的百姓,那些曾經在戰亂中火災後互相扶持也曾經向他伸出過援手的無辜的人。
似乎感受到任荷茗的目光,猜得到他的所想,恩貴君平淡地說道:“我從未後悔過。”
任荷茗于是沉默無言。
鹹安帝年歲漸長,身體漸漸力有不逮,柔弱無害的昙君令她感到安全和自信,便因此成為了她的心尖之寵,受寵的程度甚至比當年的任如君更甚。
任荷茗由是也不得不收拾心思——薛钰護送滄瀛國主入京了。
在見到薛钰的那一刻,任荷茗心中的委屈無限地爆發出來,薛钰回到王府連甲胄都來不及換下,便緊緊将任荷茗抱在懷裡,任荷茗在院子裡抱着她便号啕大哭,薛钰的手随意将任荷茗頭上的钗環取下,穿過他的頭發,極力地撫慰着他,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回來了。”
任荷茗被朱杏背叛,失去了疏遠的兄長任荷茗,又辜負了小昙。這是好似手臂斷去一般的疼痛,讓他産後本就搖搖欲墜的心情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