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樓。
如今西京城人人自危,街頭巷尾都略顯寥落,百草巷也不例外,韓濯路過幾個蒙面江湖客時,謹慎地拉低了自己的幕籬。
她和宋青瑛皆是一身玄衣,黑紗遮面,混迹在這些江湖人中毫不突兀。
“終歸是比上回低調不少。”韓濯暗道。
“我就在樓下等你。”宋青瑛輕聲說道:“若有意外,摔杯為号。”
韓濯點了點頭,要走之前想起來了什麼:“那你呢?這裡人多眼雜,萬一……”
宋青瑛抿了抿嘴,從懷中掏出一支哨子來。
韓濯看了一眼,訝然道:“兩年你一直帶着?”
宋青瑛沒解釋,催促道:“快去吧。”
韓濯不再言語,擡腳踏入樓内。
煙雨樓并無變化,蒙着粗糙白布的窗戶和吱呀作響的木椅,愈發顯得這裡像極了鬼樓,韓濯方進門,看見正對門口的坐堂刀匠,不由得微微一頓。
是了,亥時坐堂的,自然還是那馮一刀。
她仍然和上回一樣,微微眯着眼似乎要打盹兒,韓濯走到近前時,才微微掀開眼皮。
馮一刀似乎輕輕笑了笑,用滑溜溜的聲音道:“稀客啊……”
韓濯微微皺了皺眉,她自覺自己一身裝扮與上回大不相同,很難認得出來,料想這路路通手眼通天,自己和宋青瑛說不準剛進了百草巷便被盯上了,說不定,這煙雨樓也是路路通的産業。
“她三樓盡頭的房間等你,不用人帶你去吧?”
韓濯颔首,微微朝馮一刀行了一禮,便轉身沿着樓梯朝三樓走去。
伴着樓梯吱呀作響的聲音,她心頭百轉。堂主要見自己,是為了一同對付永王?還是另有其他打算?那堂主倒戈之心是否堅決尚不可知,但路路通若在永王手下絕非好事,沒人想和錢過不去,可堂主性命捏在永王手裡,自己空長一根舌頭也未必能說得動這幫經商的老狐狸。
方到了門口,便見兩個垂雙髻的少女在門口候着,見了韓濯笑靥如花,脆生生朝屋内道:“堂主,人來啦!”
屋内一略顯沙啞的女聲道:“你們都退下吧。”
韓濯覺得這聲音莫名熟悉。
那兩個少女嘻嘻哈哈地跑了,絲毫不見什麼禮儀講究,一蹦一跳将樓梯踩得咚咚響。臨走時對韓濯道:“進去呀!”
韓濯整理好心情,将話術在嘴邊滾了一番,剛要敲,那兩門便豁然大開。
屋内空間不大,似乎是書房,隻有些書架桌案之類,正對大門的書架前立着一高挑瘦削的女子,頭發簡單挽起,看不清面容。
韓濯一愣,斜眼瞧了瞧門邊,發現軸承之處的機簧,當下了然這門扇應是機關,便也并未憂懼,擡腳進屋,又伸手将兩扇門關好,規矩地行了一禮:“晚輩見過堂主。”
那人終于轉過了身。
韓濯擡頭之時,仿佛呼吸都停止了。
這人的面容,她再過二十年都不會忘卻,斜飛上揚的眉眼銳利如鷹,薄唇微微繃緊下垂,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嚴厲,可和她記憶不同,面前這人比之她記憶中年歲要大了不少,這樣的她,韓濯從未見過。
那一堆已經組織好的語言堵在喉頭,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未來得及反應過來,面頰便已一片濡濕。
堂主看見韓濯怔怔看着自己,竟留下兩行熱淚,這倒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忍不住挑了挑眉。
韓濯艱難地張了張嘴,吐出的字節如此陌生,這年月隔了太久,連她都忘了這二字上次脫口而出時是什麼時候了。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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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永王殿下,沒…沒氣了。”
永王揮了揮手,身旁的侍衛便将戰戰兢兢的太醫帶了下去。
“本王從前未曾料到,國舅還真下得去手。”
王公輔跪伏在太子殿内,聞言也未曾擡頭,永王看着此人這副模樣,愈發覺得他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
“臣隻為自保罷了,不知殿下對這份投名狀可還滿意?”
王公輔身側,太子宋樂湛的了無聲息地躺在冰涼的地闆上,兩眼未閉,似乎仍有萬千個不甘心,嘴角一縷細細的黑血将青白的面容分割開來,甚是可怖。
永王沒有立刻答話,一片寂靜間,突然庭内傳來刀刃之音和一陣慘叫,鮮血潑灑在地的聲音清晰可聞。
方才那個太醫終究是沒活着出門。
王公輔微不可察地一抖。
“有趣,對親侄子都下得去手,竟然也怕見血?”
王公輔俯着身子:“臣不過是一介随波逐流的庸才,怎不知如今跟着永王殿下才是明智之舉?更何況……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講來聽一聽?”
王公輔磕了兩個頭,道:“臣自幼喪母,與長姊甚是親厚,臣請殿下趕她出宮便好,留她一條性命……”
“你這為禍朝政的孽障!”
庭中傳來一聲女子的怒吼,随即圍了一院的侍衛聞聲而動,一時間跑動聲和刀劍聲此起彼伏叫錯,不絕于耳。
可那女人似乎瘋了一般,跑到了正門前才将将被侍衛擒住,她口中仍在唾罵:“本宮何嘗用得着你這黃口小兒網開一面?王公輔!你這不忠不義之輩,竟能做出戕害我兒的勾當,本宮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王公輔沒有絲毫觸動,對着永王戲谑的臉仍道:“請殿下成全!”
皇後身後仍有幾個侍衛押解一懷抱嬰孩的婦人,她雙目沁淚,卻并未低頭,隻伸手扯了扯皇後的袖子,并未發一言。”
呼吸之間,皇後已然被布巾堵住了嘴,一雙圓目卻仍狠狠瞪視着兩人,她自小養尊處優,如今已年過半百之齡受如此侮辱,實在羞憤欲絕,可滔天的悲憤與怒意勉強撐着她的脊梁,沒軟下半分去。
“也罷。”永王走到了兩個女人近前,低頭望着她們的臉:“本王既然叫過她一聲母後,此番貶出宮去,任她做個貧民乞丐,也算了卻一樁恩義,至于她……”
永王看着太子妃,這個女人自始至終未發一言,可眼底似有熊熊火光燃燒,絲毫不懼地接過自己的目光,懷中嬰兒仍在酣睡,似乎并不知曉自己的母親如今身處怎樣的境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