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成被架着離開前回頭去看弟弟,心下暗道:“我幫他挨了一下,這次便翻了篇吧,有道是不打不相識,日後他若對我母親恭敬些,我絕對會好好待他。”可當他對上張玉申的眼睛時,卻愣在當場。
張玉申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情緒,但一雙本來形狀柔軟漂亮的桃花眼中眼神森然,仿若淬了毒,帶着純粹的恨意,但隻有片刻,稍縱即逝。
張玉成愣了一下,可他再一眨眼,張玉申已經低了頭,那寒意如錯覺一般,再尋不見。
已是三更天,張玉申卻仍未睡着,父親特令他跪在柴房裡,門上了鎖,不許旁人探視,可他怎是安生聽話的主?張玉申并不打算老老實實跪着,隻是百無聊賴在柴房裡踱了幾步,最後仰躺在稻草堆上,看小窗外被割裂成幾塊的夜空。方才心中的滔天恨意卻平靜不得,想起孫錦弦母子,他狠狠呸了一口,隻在心裡想着最惡毒的話咒罵,想着想着也累了,最後意識昏沉,幽幽睡去。
“既然都厮打起來了,何苦還替他擋那一下呢?”孫錦弦剛剛給張玉成塗好藥油,一邊擦手一邊心疼道。
張玉成笑了笑,道:“他畢竟年紀小,爹那一棍子,給他打壞了怎麼辦?”
“你才比他大多少!”張珍不在,孫錦弦一改方才的柔弱相:“他罵我什麼都不打緊,我做了這麼久的寡婦,比誰都懂忍讓,他那幾句不痛不癢的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你倒好,上趕着挨打,平時的穩重哪裡去了?”
張玉成不答話,默默把衣衫拉好站起來,起身時牽動了傷口,小聲“嘶”了一下。
孫錦弦見他如此,心疼壞了。有三分氣張珍手狠,剩下七分則恨張玉申嘴毒心黑,心下暗罵了他幾句。
“好歹你争氣,比那個不學無術的的張玉申強上百倍,你爹是太醫院最年輕的禦醫,你日後得了他真傳,可要争取将來也在宮中謀個一官半職。”
張玉申系衣帶的動作停住了。
“我說過我不去太醫院。”
孫錦弦充耳不聞,繼續絮叨:“自己的前途心中要有數,多留意結交幾個宮裡的人,改日我和你爹說說,讓他幫忙引薦引薦。”
“我說了,我不去太醫院!”張玉成大聲道,見孫錦弦身子一頓,他收了聲,歎了口氣道:“娘,醫者之道不在天家朱門内,我将來能自立門戶的那一日,也不會留在京城。”
孫錦弦不耐道:“又孩子氣,我們好不容易到了天子腳下錦繡堆,何苦又出去讨生活,别傻了成兒,你不去太醫院,還想做個遊醫不成?”
“未嘗不可。”
“你!”
“遊醫有什麼不好的,治病救難,也算為妹……爹娘積累些功德。”
孫錦弦氣得身子發抖,道:“我辛辛苦苦千裡跋涉深一腳淺一腳地把兒子帶到西京城,好幾次差點喪了命,好不容易看他長大成人眼看着要奔個大好前程,結果,我的兒子說他要混迹草莽做個賣藥的泥腿子!張玉成,你對不對得起我?對不對得起你妹妹?”
張玉成沉默,一直以來堵在心口的大石越壓越深,幾欲崩塌。
“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她才剛滿月不久,娘都沒叫過,為了讓你活下來,不在路上凍死餓死,我一個剛出月子的女人就要與我自己的女兒骨肉分離,我受的苦遭的罪傷的心,哪一樣不是為了你能活下來,能有個前程奔?”
“我甯願你當初賣的是我。”張玉成聲音平靜,他已經對母親的論調習以為常,可這是第一次,他沒有出言安撫母親。
“什麼?”孫錦弦愣住,眼淚挂在臉頰上忘了擦,但張玉成沒有給她機會,長長呼出一口氣。
“娘,你回去吧,我累了,就讓我歇一歇。”
他起身,伫立片刻,回頭道:“娘,我對娘問心有愧,但親手賣了妹妹的,不是我,真正對不起妹妹的,更不是我。”
孫錦弦下意識想辯駁,卻無法開口,張玉成的背影走遠,張珍也早已睡下,百緒千言,最終化作了一聲悲哀的哽咽,在格外甯靜的夜裡空蕩蕩地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