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韓胤和韓濯都愣住了。
韓濯沒想到韓胤真能下手打她這一巴掌,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沒去觸碰自己的臉,整個身體狠狠繃緊和他對視,可洶湧的情緒沖刷上來,她明白自己是在虛張聲勢。
韓胤喘着氣,咳嗽連連,他被韓濯一番話一激,湧上來一陣被戳破的惱怒,竟然伸手打了人,一巴掌下去他就後悔了,看着韓濯倔驢一般表情的臉上明晃晃的巴掌印,他一時間愧怒交集,一口氣沒上來,眼前發黑起來,隻好摸索到身後的椅子粗粗喘了好幾口氣。
韓濯看他這樣,也放下了不少惱怒,回想起方才自己的話,确實過分了些,她别别扭扭道:“我給你找郎中去。”
“别去!”韓胤伸手。
他緩了半晌,看見韓濯站在他身側,臉上的擔憂有如實質,曾經種種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走過。
他終究有愧于韓濯。
韓濯沒有童年,這他是知道的。
或許是因為被郎中判了緩期的死刑,從小他就頗受疼愛,他的記憶是從韓濯出生開始的,英武侯夫婦把所有的寵愛都給了自己,而對韓濯則極盡嚴苛,韓濯也曾愛哭過,練武磕破了膝蓋,傷口深可見骨,手上水泡破成血泡,纏上紗布再提刀繼續,老英武侯隻會拎着她的脖子讓她起身從頭再來,那時他害怕向來慈愛的父親,又同情自己的妹妹,與此同時,心裡隐隐羨慕着不必纏綿病榻的她,被寄予了全家上下所有的厚望。
韓濯沒有香帳錦褥,沒有胭脂金钗,沒有粉黛羅裙,也不再有眼淚,她同時也羨慕着自己一人獨享父母的偏愛,這一點韓胤清楚,他與她之間,隔着難以翻越的圍城。于是年少時相看兩厭,她換着法子捉弄自己,而自己也毫不猶豫地揭露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種種小聰明。
但他二人之間,也并不完全如此。
韓胤記得書院裡鄭侍郎的兩個兒子取笑他那時不自然的走路姿勢和羸弱的身體,是韓濯下了學把他們堵在牆腳扭脫了二人的胳膊,等追究到老英武侯夫婦頭上來,她卻放棄了不受罰的機會,隻仰着臉說:“看着不順眼,想打便打。
我是昏了頭麼?
韓胤默默想。
當初那一碗緻命的砒霜,自己是怎麼狠下心來的呢,還是說,英武侯這個每日掙紮在明槍暗箭中的爵位,讓他二人愈發行遠,雖一片屋檐下卻一面難見,過往早已不必追尋,愛恨都漸漸清淺。
他并非生性涼薄。
韓胤長長歎了口氣,開口道:“從前很多事未曾和你講,我确實有錯,如今,你也該知道了。”
“太子和永王一直在明争暗鬥,這我不說,你應當也能看出來。”
韓濯也平靜了下來,點了點頭。
“就在你大婚當日,太子便送了貴重賀禮,他不似永王那般手下一幹精兵良将,近年來永王四處征戰,戰功赫赫,朝中聲望也水漲船高,太子這麼做,你也應該明白他的目的。”
若永王隻是個毫無野心的忠臣倒也罷了,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并非池中物。
韓家的支持,對二人來說是一把屠龍寶刀。
“從祖父以來,我們韓家就隻為大齊的百姓而戰,他們這些自相殘殺的腌臜事,韓家絕不摻和進去。”
韓胤說道:“他的禮我沒有收,而不久前,永王來信,說彜州李将軍私屯軍械,還私下虛報名額吃空晌,已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了。希望我能派人接替。”
韓濯訝然:“李将軍,李清雲?他不是永王麾下的麼?”
韓胤點頭道:“的确如此,李清雲雖是永王的人,但我們有些故交,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幹不出來這種事,況且。”
韓胤停頓了一下:“他當初被永王從京城調任到彜州前,和一個金粉閣中的女子有所牽扯。”
“我明白了。”韓後退半步,沉聲道。
“永王私下必定是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被李清雲發覺,才将他調到天高路遠的彜州,現在為了把韓家拉入麾下,又要犧牲掉這個燙手山芋。”
“不得胡言。”韓胤制止道:“永王不好相與,小心引火上身。”
他并沒否定韓濯的話。
韓濯道:“無數人因此葬送了性命,我也是女人,抱歉,兄長,我做不到袖手旁觀。”
“你瘋了麼?”韓胤道:“你知道......”
“兄長現在便帶着嫂嫂啟程吧,越快越好。”韓濯轉身:“他們不會拿韓家怎麼樣的。”
“那你怎麼辦?你如何自保?你覺得憑你這個虛職,還能把永王的棋盤掀了不成嗎!”
韓濯離開的腳步停住了,良久說道:“我不是為了掀翻誰的局,也不是為了和誰作對,這天下是誰的我也并不在意。兄長,若是天下百姓人人能安居樂業,值得憂愁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若是女人可如同男人一樣遨遊天地,哪怕是不必提心吊膽地走夜路呢,那這江山姓什麼,易不易主,還重要麼?”
“快住口!”
韓濯回了頭:“兄長不想參與黨争,這是兄長的氣節;但要給這些喪命的人一個交代,也是我要踐行的道,我們雖是手足骨肉,但未必要趟同一條河流,兄長,一路平安,阿濯告辭了。”
韓胤不再試圖制止她,他沉默片刻,看着韓濯離開的背影,終于開口道:“等一下。”
韓濯看見他深深歎了口氣:“你臉上還是回去敷一下,剛才是哥不對,你......多保重。”
韓濯眼眶有點熱,她勉強笑了笑,“嗯”一聲應了,随後頭也不回地邁步離開,一陣秋風吹過,寬闊的梧桐葉在她身後蓋下來,像厚重的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