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韓濯下了朝,剛出宮門便看到崔倍在角門處等他。
崔倍字子盛,乃是韓濯昔日同窗好友,出自世代書香清流之家。二人皆為林學士的學生,兼有同門之誼,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正經人,韓濯雖然出了名的厚臉皮,兒時就性子頑劣,但在崔子盛面前裝得十分端方,隻不過私下裡一直喊崔倍柳腰老母,這柳腰是說崔倍此人生得弱質纖纖,老母是說這貨每日為這個操心為那個爛肺,比親娘還啰嗦。
吐槽歸吐槽,韓濯深知崔子盛待她真心實意,有這樣赤子之心的人做朋友,是她的福分。
“清之,我上個月從五台山回來,去見了先生,他老人家托我把一句話帶給你。”
韓濯點頭,“子盛請講。”
“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老師說仕途還長,不可妄自菲薄,還是要珍重己身。”
韓濯失笑,知道一定是自己病了半月的消息傳到老師耳中,難為林弘毅老先生一把年紀已經還為她操心,心下愧疚“難為老師了,山中清淨,老師緻仕前就警告我,說我性子鬧騰讓我少來打擾,這回還是攪擾了他。聽說老師身體抱恙?”
“隻是年紀大了脾胃不和,無甚大事。”
崔倍看着韓濯眼神複雜“清之,你……”
韓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誤會,對他道“子盛放心,我隻是貪食寒涼之物才病的,心中沒有什麼郁結,公主是金枝玉葉,還是個性子溫雅的美人,我高興還來不及。”
寒涼之物指她倒黴大哥喂的砒霜。
韓濯轉頭去看崔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柳腰兒好像要替她好好哭上一通一般,她大為震撼,趕快手忙腳亂去哄。
“天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傾心于公主,我奪了你的姻緣一般,不至于如此吧。”
崔倍抽了抽鼻子道“時運不齊啊,我就是替清之不平,你文治武功哪一個不是一頂一的好,卻……”
崔倍記得韓胤襲爵那日韓濯來找他喝酒商議科舉之事那天是如何的意氣風發,如何一番壯言讓崔倍這個性子向來規矩的人都豪飲三大白的。
韓胤襲爵,韓家不需要第二個武夫,韓濯棄武從文還高中狀元明明是一頂一的好事,但是配了公主,依着今上的意思,怕是以後在朝中隻是散官,若想施展什麼抱負怕是難成了,日後估計要靠公主的食邑吃軟飯。
“子盛慎言。”
韓濯左右看了看,都說崔子盛為人謹慎,怎麼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就敢這麼說話。
“我所言句句屬實,勞煩子盛開解我了,公主下嫁韓家,當然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我本就無意仕途,科考入仕也不過是想争一口氣,如今我功成名就,又解決了婚姻大事,我有什麼不滿的呢。”
崔倍明顯是不信的,當然,他認識的韓清之自然不是眼下的韓濯,韓濯雖然腦子裡有着這小丫頭的記憶和一身文韬武略,思考的卻是怎麼通關,想起此事韓濯就覺得郁悶,她前生辛辛苦苦考上名校,又卷了三年多好不容易拿到保研名額苟到大四,以為終于可以好好感受一下自由的大學生活,一朝卻突然重開,而且還每日頂着搖搖晃晃的頭顱,不知什麼時候被發現就要人頭落地。
送别崔倍這些瑣事暫且按下不表。
安平一十七年六月十五,長甯公主出降。
京城大道上繁花若雲,笙音入塵,鳳樂陣陣,一派舉國歡慶之象。
先英武侯之子與長甯公主聯姻,乃是一等一的大喜事,這樁婚禮的主人又都是京中一等一的風流人物,韓濯未及加冠便高中狀元,文武雙全少年成名自不必講,那長甯公主亦是家喻戶曉。
長甯公主乃是先惠妃唯一的血脈,可憐幼年喪母,受高僧點化,僅僅四歲的年紀便自請去京郊普化寺帶發修行,傳說長甯公主天生眉心一點紅痣,生母惠妃娘娘又是修行人,長甯公主便是生于觀音座下的胎裡素,她在普化寺修行五年,大齊也風調雨順了五年,百姓本不知皇家還有這麼一号人物,但長甯公主回宮時,聖上感其純孝,欲加賜食邑一千,可長甯公主進言道:“天家富貴皆為百姓供養,回宮前兒臣見過剛從晉州雲遊歸來的師兄,聽聞晉州今年大旱,收成不好,百姓承擔不起賦稅,兒臣不必多要這一千食邑,父皇仁慈,隻需今年免了晉州一年賦稅便是了。”聖上一查,果真如此,便依長甯公主之言,自此長甯的美名便傳揚民間。
說實話,韓濯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她在這段時間以來把有關長甯公主的信息都搜集了起來,但明顯在長甯公主回宮前她和惠妃娘娘都不算得寵,連惠妃的妃位都是死後追贈,韓濯實在拿捏不定這位公主性情到底如何,聽傳聞,這位公主倒是仁義人,想必這位金枝玉葉定能體諒自己,不至于讓自己掉了腦袋。
話雖如此,韓濯還是緊張得要命,話術在嘴邊過了好幾遍,手心都出了汗,面上還是遊刃有餘的樣子,裝得韓胤都覺得自家妹妹實則真是個男人了。
諸位有所不知的是,這當了新郎官的韓濯和那花轎中的新娘怕不知是誰更緊張些。
宋青瑛記得很清楚,京城難得有那樣冷的冬天,鳥雀不語,雪落有聲,天地一白。
倚梅園的池水寒涼刺骨,拼命掙紮間,帶着冰碴的池水瘋狂地割入肺腑,他像砧闆上的魚肉,被不知名的人制住脖頸,扣在自己身上的手仿佛鐵爪,瀕死之際他在水中勉力睜眼,視野也因缺氧而黑白交錯,他控制不住地痙攣。而随後,肩頸上的桎梏忽然松開,他未來得及掙紮起身,整個身體就被推進了池水中。
他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或許他昏過去了,或許沒有,總之,再有記憶時,他被抱在一人懷中,那人一身素服,手腕看上去有些伶仃,拇指關節上一顆紅痣耀眼,懷抱卻是堅實可靠的。他視線還沒恢複清明,模模糊糊看見那人下巴精巧的輪廓,一滴冷水自上滑落而下。似乎抱了他奔走許久,呼吸有些急促,宋青瑛冷得僵硬,用盡全力才在人懷中微微動了一下,那人低頭對他說了什麼,他沒聽清,視線随着那人的腳步一搖一晃,随後就筋疲力盡墜入意識的深淵,卻是多年少有的安甯。
轎子突然左右搖晃幾下,宋青瑛從回憶中回過神,被滿目的紅刺了目,轎子停了下來,他深深呼了一口氣,不多時,一隻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進來,見了拇指上那一顆紅痣,宋青瑛忽然有些失措,他盯着那隻手看了半晌,似乎那是夢中的什麼事物。
韓濯。
他在心中默念那人的名字,過往和今夕倒錯來複,迷茫中竟然喜憂參半。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韓濯有些疑惑,她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聲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