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108最終閉上眼睛,隻剩下粗糙的喘氣聲。
他進入一個相對安定的狀态,可以再熬上一段時間。
朗将他放回床上,法赫納則小心地為筋疲力盡的獵犬鋪一鋪柔軟的被窩。
當男人再度直起身體,他看向自己的同伴。
“多久?”
他問。
這是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然而卡蘭聽懂了對方的未竟之意。
“一般而言新型人類的保質期是二十至二十五歲,然後會逐漸開始基因崩潰,走向無可挽回的劣化衰竭。我還沒見過有活過三十歲的特例。”
慢慢地同對方并肩走出休息室,聽着艙門閉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完成重組後的白色人形在行動上依舊有點卡頓的迹象,仿佛舊的固件沒完全匹配好新的硬件,導緻他有時候看起來像是在神遊。
這令那本就稀薄的存在感變得更為界線模糊。
“你呢?”
朗沒有停止追問的話語,他很少在卡蘭面前展現出咄咄逼人的一面,但眼下成為了例外。
“你……的時候,也有過這種經曆嗎?”
曆史記錄顯示,沙瓦勒的瘋王在墜入阿卡夏時,是剛剛滿二十四歲的年紀。人們一邊感歎于這瘋子的年輕,一邊震驚于那毫不掩飾的癫狂。
“我不會把自己弄得這麼髒兮兮的。”
卡蘭笑了。
他的矜持發作不分時間場合,禮儀大過天。
如果舊帝國的領導者在公開場合做演講時突然抽搐着倒下,想也知道會造成多大的恐慌,本就面臨着分崩離析的廣袤疆域分裂隻在瞬息。
一整個随身行動的醫療團隊不是為了好看,他們時刻準備着給自己的防護對象紮上一針天價的基因崩潰抑制劑。
這種東西昂貴,并且受罪,簡稱死緩道具,屬于全宇宙最頂尖的奢侈品和刑具二合一,一般人沒什麼機會見識。
第一次基因崩潰迹象出現在十六歲。
那時上一任帝王即将步入死亡,和星艦的同調頻率逐漸進入穩定期的新型人類,正面臨着撲面而來的腥風血雨。
自始至終堅定地站在他身後的,隻有波旁夫人和法赫納。
就連老克裡芬,最開始也沒打算讓一個來曆不明的野種,真正意義上地玷污克裡芬家族的權力象征。對方更想讓卡蘭成為沙瑪努的一柄劍,一柄同時受到監判院和王權制約的好用武器。
波旁夫人揮退了所有護衛和醫療官,居高臨下地站立在老克裡芬的床邊。
衰老的男人如同一團肮髒而又污糟的血肉,隻是活着就令人生厭。
女人孤身一人俯視着他,懷裡揣着一把可以切開自己也可以切開對方的刀。
她被扇過耳光,也被迫忍受過對方腐朽的呼吸,在沒有任何選擇的情況下被送進一座黃金鑄就的鳥籠,永遠也無法離開。
直到她的孩子在經曆了太多年的實驗記錄後,再一次面臨着死亡的威脅,這頭母獸終于露出了獠牙。
“你快死了。”
她說。
她看着那腐朽的皮囊,露出了一個奇異而血腥的微笑,兼具少女的雀躍與殘忍的母性,好像那些死去的歲月重新綻放出明亮的光彩。
“沙瑪努不會讓我的孩子好好活下去,也不會讓監判院提供昂貴的基因崩潰抑制劑。所以我把法赫納的完整密鑰交給卡蘭,誰都别想拿走,我要讓他站上那個位置。”
女人慢慢地坐下來,如同一個被拉長的鏡頭。
“我要讓我愛的孩子活得長長久久,一生順遂。”
這是太過美好的祈願。
但它們一樣都不曾實現。
接過權杖的七年時間,新型人類體驗了大大小小數十次基因崩潰症的發作。
隻差一點,沙瑪努這個倒黴蛋就有概率平滑地搶到整個帝國;也隻差一點,卡蘭就能将下水溝老鼠般的監判院整個連根拔起。
但平庸的渣滓偏偏選擇了最昏聩的做法,同被死死壓制到極限的監判院聯手,撬動了帝國的根基,将一整顆首都星推落地獄。
坐在法赫納主位上的帝王面無表情。
血順着他的鼻腔和耳道在不受控制地向外流淌,每一滴血液中都帶着不祥的黑色,那是屬于阿卡夏的顔色。
源源不斷的粘稠黑液濺開在他的衣服前襟上,蔓延成怪異的形狀。
爆炸聲充斥着整個頻道,然後是慘叫。
人類有一點沒說錯,沙瓦勒的舊王确實發了瘋。
在首都星徹底解體前,他和星艦的同步率便因為污染的緣故,一度降低到百分之五十以下。
壽命有限的畸形産物隔着過濾罩目睹過千百次日落,有時驚起的鳥群掠過老克裡芬宮廷建築的上空,傳來翅膀拍動的簌簌聲。
而這是最後一次。
有人希望他活得長長久久,一生順遂。
“所以别這麼吓人。”
眼下,星艦的主導者用手指戳了戳前任指揮官擰在一起的眉頭,像是要戳走男人身上可怕的氣息,語氣平靜又溫和:“我度過了很長很好的人生,對這樣的人生抱以憐憫,是最無禮的冒犯。”
“你……”
男人的很多話語最後都化作歎息,他被對方的手戳得發麻,再也沒繃住嚴肅的臉色。
朗難得在同伴身上體會到一點無可奈何的心情,這種體驗也相當新奇。
卡蘭一向目标清晰有準确的判斷,但他總覺得對方像快要碎裂的瓷器,這種莫名其妙的錯覺令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種精神疾病。
“你過來點。”
他清了清嗓子。
“再過來一點點。”
在對方不作質疑地靠過來時,朗謹慎而緩慢地伸出手臂,抱住自己的同伴。
就像一隻辨識朋友氣息的花豹,他的手掌摸一摸對方的頭發。現在他知道了,卡蘭其實很喜歡親密的觸碰,但總是端着架子不直接言明。
“這樣可以嗎?”
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星艦的主導者沉默了一小會,然後小幅度地點點頭。
“唔。”
對方發出一個不太明顯的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