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曬場上，一個烏漆抹黑、渾身沾滿草屑的人影應聲躍起，朝着炊煙升起的方向飛奔而去。謝懸慢條斯理地抖落粘在身上草梗，也慢慢吞吞往回走。此時夕陽已經沉到山邊，秋風裹着涼意撲來，撞在身上，吹的胸膛發涼。

但是晚風再涼，也涼不過一顆悔恨的心。

三年後的今天，謝懸心中的悔意達到了頂點。他怎能不後悔？這三年來，記憶中每一張草葉、每一段草繩、每一片陶片，這些東西交織而成的經曆，是他從未設想過的悲壯！

進入秘境前，他并非沒有預想過會陷入荒蕪之地，但他從未料到，“荒蕪”竟以這種形式呈現在他面前。沒有奇珍異寶，沒有命定機緣，隻有日複一日絕望的煎熬。

現在的他滿心滿腦隻有一個執念——趕緊破解曆練，脫離這個幻境。

為了盡快達成目标，謝懸每日都在思索破境之法。他記得上一個幻境的經驗，便嘗試在寨中四處幫忙。

替腿腳不便的阿姆撿柴送水，在山林尋回貪玩走失的烏娃，還跟着獵戶南傑學補獵網。每天他都會挨家挨戶詢問是否需要幫忙，隻要是力所能及的事，都盡力去做。

理所當然，謝懸收獲了整個燧離寨的喜愛，寨民們常往他手中偷偷塞幾把炒米、幾塊肉幹，或是剛摘的野果。然而謝懸悲哀地發現，吃下了這些東西也不能提升他的實力。

看來不同幻境并不能沿用同一種方式破鏡通關。

不過，好在吃得多、活動多，他的個頭蹿得飛快，甚至超過了比他大兩歲的孩子，随着筋骨舒展、血氣充盈，修為也果然逐步解封，照此勢頭，成年前恢複築基修為大抵不難。

在這個平靜表象下暗流湧動的世界，多了幾分自保的底氣，謝懸懸着的心也稍稍安定下來。

然而最初的欣喜褪去，他又陷入了迷茫。究竟該如何破解這個幻境？如今的他，好像又回到了一無所知的原點。

——

“豨崽，今天你又往俺家吃飯？”

謝懸臉一黑，不情不願地“嗯”了聲，才道：“烏嬸做飯好吃。”

坐在石凳上等飯的烏娃擡起頭，咧着小嘴笑得燦爛：“快進來！我阿娘今天炖了幹野菇湯，我都給你留好了。”他牽着謝懸衣角坐下，小腳在石凳上晃來晃去。

“阿娘說上次多虧你及時找到我，再晚點可就要被野狼叼走啦！你背我回來時出了一身汗，累得直喘氣，得多吃點才有力氣下此繼續救我！”

看這話說的什麼東西。謝懸臉再一黑：“你老實點，别總往老林子跑不行麼？”

烏娃笑嘻嘻地不搭話，也不辯解。謝懸也是無奈，不過他就随口一說，也不真的指望這小子會照做。

何況，他還想在這個皮膚烏漆抹黑的孩子身上，找到解開這個幻境的線索呢！

這小子可不簡單呢！

熱氣騰騰的蘑菇湯剛端上桌，白霧還在兩個孩子眼前氤氲。謝懸剛捧起陶碗，忽聽得寨子裡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呐喊：“有精怪！快來看！抓到精怪了！”

謝懸手一抖，碗裡的湯汁險些潑出，抓到精怪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他猛地起身要沖出去，胳膊卻被烏娃阿娘一把揪住：“就你們兩個皮猴子跑得快！不許跑，喝湯！喝完再去！”不由分說，将兩人按回凳子上，又往他們碗裡狠狠添了兩大勺炖得軟爛的野菇。

于是兩個小孩忍着燙，端起陶碗龇牙咧嘴地往肚裡灌湯。烏娃被燙得直吸氣，腮幫子鼓得像隻兔子。好不容易喝完，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把碗一撂，撒腿就往曬場狂奔。

可趕到時，曬場隻餘幾個寨民在收拾繩索木架，其他人交頭接耳，四周議論聲此起彼伏，謝懸零星聽了兩耳朵，什麼“赤毛”、“狀如雞”，還有“三尾、六足、四首”，聽着怪吓人，卻連半根精怪的毛都瞧不見。

“南傑哥，抓到的精怪送哪兒去了？”謝懸拽住路過的獵戶追問。

獵戶南傑低頭一看是他，上露出擔憂的神色，壓低聲音道：“豨崽，精怪已經連夜送到後山洞關起來了，等首領明天發落。”他左右張望，湊近小聲說，“這精怪邪乎得很，不僅長得怪，還會說人話，最會誘騙小娃子！首領特意交代，讓你們這些娃子千萬離後山遠點。你最懂事，可要聽話，還得看好烏娃那小皮猴，别讓他瞎胡鬧！”

這麼邪乎？謝懸點頭，算是答應下來。

是夜，後山。月光如霜，在洞口投下森冷暗影。粗粝的柴木與石塊堆疊成牆，将門洞堵得嚴實，縫隙間卻滲出熒熒紅光。被粗繩層層纏繞的精怪倒吊在洞壁上，渾身皮膚泛着詭異的血色，随着呼吸起伏，繩索深深勒進皮肉裡，竟滲出墨色汁液。

突然，那精怪猛地直起脖頸，空洞的眼窩裡紅光暴漲。喉間發出石塊摩擦般粗粝的聲音，卻帶着幾分孩童般的哭腔：“快救救我呀！誰來救救我！”

石牆上石塊掉落，露出一雙晶晶亮的眼睛。

“小娃娃，你是來看我的嗎？”精怪沙啞的聲音裡透着狂喜，渾身骨片簌簌作響，“救救我好不好？我是被冤枉的！不過上岸來玩，根本沒想傷人……”

“真的嗎？你好可憐！”清亮的童音帶着猶豫，那雙眼睛的主人又往洞裡探了探，“可大人說你最會騙人了！”

“我怎麼會騙幼崽！”精怪面容擠出讨好的弧度，“我自己也是幼崽，幼崽不騙幼崽！你這麼善良，一定不忍心看我被關在這裡……我想回家啊！”

随着話音落下，更多石塊嘩啦滾落。月光順着敞開的洞口傾瀉而入，照亮娃娃肉乎乎的臉蛋。

那精怪還未及思索，為什麼一個人類幼童能輕易推到堵門石牆，就見一個亂糟糟披散頭發，穿着皮圍兜小裙的孩童鑽了進來。

精怪哄誘着，眼裡透出殘忍：“你是個好娃娃，一定會救我的吧？”它盤算着，等這孩子靠近，它便一口吃掉，然後補充完體力就逃之夭夭回到大海。再然後？再然後它永遠不會再犯輕易被人打撈上岸的錯。

不等精怪反應，那孩童咧嘴一笑，從身後拖出一塊比他還高的石闆，和一口大大的石鍋，點頭脆生生應道：“我是個好人……”

麻利地架起石鍋和石闆。

“所以我會給你選擇——你是喜歡白灼呢，還是更喜歡炙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