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遠更沒想到,謝懸這個二貨,重活一世居然還是這麼不着調,“做夢夢到的”,虧他想得出,讓他怎麼圓?!
好在師父并沒有深究的意思,正因為如此,他一向知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所以他選擇用坦然裝傻的态度表白一切。
行着行着,眼前風景為之一變,郎遠不由駐足而立。
觀止殿所在的問天峰,是整個蓮花山脈的最高峰,這裡視野最開闊,放眼而望,四周一覽無餘。
在腳下,一條大江自遠方奔騰而來,像一條銀色巨龍蜿蜒穿行群山間。
此江名為“浩瀾江”,發于雪山之颠,彙涓流,穿崇山,擁峭壁,至蓮花山脈終成磅礴之勢,乃為青氲山方圓千裡命脈。
一輪明月升平江,他依稀仿佛感到此時場景非常熟悉。
看着看着,郎遠想起那天也是這樣的夜晚,他鼻青臉腫地躺在柴草堆上,望着窗外闌幹夜幕低垂,阙月行空。
那時他雙臂斷折,元嬰毀損,疼痛使他徹夜難眠,索性躺着看月亮。
耳邊依稀有人呱噪,說了什麼他已憶不起來,左右不過是些“共誅謝懸,放爾偷生”,又或者“騙殺魔君,保君百年富貴閑人”之類的屁話。
為了好好賞月,他好言好語通通應承,哄得那人滿意而歸,終于騙得半日清淨。
至于後來被那人陣前斬殺,是不是因為發現被騙惱羞成怒,這個他不得而知。不過斷首之痛,痛入骨髓,記憶猶深!
這些帳遲早都要算清楚!
隻是……
郎遠摸摸脖頸,雙眸映月,眸色深沉。
十七的明月雖不足圓,但初升的銀盤還是足夠大,在銀月照映下,群星失光,江水如墨,天水一色,難辨邊際。
夜幕重重,前路崎岖難行。
這一刹他覺得自己像置身無盡的黑暗中,四周被濃厚的陰霾籠罩,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看了一會兒,郎遠擡步複路,隻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虛無上,充滿了迷茫和不确定。
…………
郎遠繞一大圈散步回到青廬,月影已悄然挂上樹梢。
還沒走近青廬的籬牆,遠遠地便聽到幾聲歡聲笑語。
初時郎遠肩膀一僵,青廬孤靜已久,常年往來隻有他一人,乍一聽聞還有些不習慣。等聽出聲音來自他的師兄妹,他又放松下來,悄悄靠在籬牆旁觀望。
“我說做席謝你就必然會做,今天這幾個就算付個定,都是師兄拿手的菜色,靜怡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隻見謝懸與褚靜怡并坐大樹下,二人正說着話,旁邊石桌上擺着幾隻盤碟碗筷。
那頭謝懸正花樣百出地勸說師妹先動筷子,郎遠深知師妹性子細微謹慎,必然不肯依從。
果然聽褚靜怡推辭:“替同門分憂本是應盡之義,怎當得起師兄一聲謝,都是大師兄辛苦做的,怎有年幼者先吃的道理,何況二師兄未歸,不如等他回來一起再動罷。”
“說不定師弟吃過才回來呢,你收拾這麼久别餓壞了,先吃沒事,師兄打包票你二師兄回來不會介意的,吃吧吃吧!”
郎遠咳嗽一聲,推開院門:“有好事不告訴我,我也是會介意的。”
“師弟!”
“二師兄。”
樹下二人不約而同回頭,一起驚喜喚道。
“師弟你回來了,快來吃飯,嘗嘗師兄的手藝。”謝懸熱情地遞來碗筷,轉頭又招呼師妹,“你二師兄回來,現在可以吃了吧。”
郎遠淨了手,坐下來觀望菜式,有些驚訝。
小小石桌中央上擺放着三碟菜,分别是炙肉脯、烤乳鴿、虎皮蛋包肉,品相不俗,肉香四溢。
這個香味……他問:“傍晚時分送進書房的小食盒是你送的?”
謝懸道:“是呀,我以為你會吃過回來,還特意加了分量,怎麼你沒嘗嘗?”
郎遠搖頭:“不多久我便出來了。”想了想沒忍住還是說了,“師父過午不食,你不知?”
謝懸訝然,繼而懊惱,撓了撓頭,隻片刻後就釋然了:“是這樣的嗎?好知道了,下次我中午做,做完就送!”說着替兩人各挾了一筷子肉脯,“你倆快嘗嘗喜不喜歡!”
郎遠持箸拈起嘗了嘗,發現味道居然也不錯,不由點頭稱贊。
褚靜怡将信将疑,小小咬了一口,眼睛一亮:“真好吃!”
謝懸這才放下心:“料材簡薄,廚藝一般,見笑見笑。”
褚靜怡非常認真道:“不是,真的很好吃,而且是用那麼簡單幾樣配料,做出這麼好吃的菜,足見大師兄的手藝超絕。”
謝懸倒害羞扭捏起來:“哎,過獎了……”
郎遠挾來一枚虎皮蛋,正在分成小塊,聞言道:“這麼說,師妹在我來前堅決推辭不受,是因為不相信大師兄的手藝?”
少女面上一紅,低頭掩飾道:“哪裡有,别亂說,明明是為了等你一起……”
郎遠也不戳穿,微微一笑,謝懸在旁“嘿嘿”傻樂,感受到一種莫大的幸福。
褚靜怡眼珠輕轉,好奇問:“大師兄你何時學會做菜的,還做得這般好!”明明大年初一快将水壺燒穿的人,到了夏天居然燒得一手好菜,真叫人啧啧稱奇。
謝懸下意識瞟郎遠一眼,郎遠也正好回首在看他,二人視線撞在一起,謝懸摸摸鼻子,含混道:“試煉路長又無聊,就跟着會廚藝的弟子學了幾手,也沒多好吧其實……”
褚靜怡頓時驚為天人:“這才幾日,就學得這樣手藝,師兄果然聰慧絕倫之人,一通百通,這等資質必是青氲年輕一輩臨台登天第一人呢!”
三兩句誇得謝懸面紅耳赤,有心自謙兩句,誰知就聽郎遠接口道:“看來這位擅廚的弟子隻會做肉菜呀,不然路邊随手可摘的野菜不見一盤,執律閣林閣尊精養的玉珍鴿倒上了桌,委實不容易。”
…………
若是目光能化針,郎遠相信自己現在已經千瘡百孔,面目全非。
在謝懸擠眉弄眼故作淩厲的眼神裡,在師妹尴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中,郎遠挾了一筷乳鴿細細品嘗,心道閣尊家的鴿子果真不錯。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肩頭放松下來,有什麼在空氣中消散了。
是了,他都重生這麼苦了,吃一隻閣尊的鴿子怎麼了!
月恒有阙,人固無常,最壞的他都經曆過,還會懼怕什麼慘淡的明天?
管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