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婦孺抱作一團,叽叽嘈嘈哭得魏縣尉頭大如鬥。
無有府衙紅批于光天化日下訊審良民,要是傳出去……不敢想。
魏縣尉擰眉偷眼瞧謝懸,那始作俑者卻是負手望天一幅事不關己的模樣。
【罷了,再強蠻也不過是一些平頭百姓,自己不必親手沾染,交給下頭的人去炮制也就是了,正可摸摸這位首徒仙君的真正心思,一舉兩得。】
前思後想,左右猶豫,魏縣尉終是拿定主意,吩咐道:“燕小七,你帶上幾人将這一家老少分開,好生詢問務必要問出些内情來!”
他将“好生詢問”四字咬得極重。
燕小七連連領命稱是。
此人正是制伏萬老太的那名衙差,平日慣能領會上意,最擅地裡刨金,乃是縣尉手下第一得力幹将。當下眼珠一轉,揀了個倒黴鬼,呼喝着使人拖進屋子裡去。
“縣尉大人,捕頭老爺,萬萬不可。”裡長心中發苦。
他雖欲借力打壓萬家五子嚣張氣焰,但若招惹到官府叫萬家今日家敗,自己也免不了被鄉鄰戳脊梁骨。
隻好硬起頭皮阻道:“萬家隻有五個男丁,其他人都是些老弱婦孺,什麼也不懂,想必也審不出什麼,不如饒了她們罷。”
燕小七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譏诮:“萬家男子橫行鄉間,平日欺壓良善的事想來也沒少做,她們身為家眷一不曾勸阻二不向官府告發,就是同分杯羹共犯,官府怎問不得?”
“燕小七冷冷一笑,若有所思又道:“那挨打的殷家人還躺在地上,你卻為萬家求情,難怪這裡距離縣府不過區區數十裡,濱水往來地,竟能滋生土豪,原來是人有心包庇、沆瀣一氣。”
一番話說得裡長冷汗直冒、否認連連,不敢再多說一句,拱手而退。
謝懸扶額。
他本意打算叫别人先做個惡人吓唬一番,自己再出來解圍做好人,順理成章收下那小子。
哪曉得魏縣尉三推兩推推給屬下,燕小七又這樣胡攪蠻纏,是打定主意要盤剝一番。
公人手段豈同小可,若任其施為萬家非家破人亡,不是又送那小子走上一世的老路?
那怎麼行!
在心裡狠狠記下魏縣尉一筆,謝懸正要開口出言,人群外又急急行來一人。
“大人手下留情!”
來人是一八尺壯漢,中年樣貌,生得身長體闊、氣态俨然,叫人不敢小觑。
此人是萬家長子萬熊。上一世謝懸落荒而逃半路還吃他一頓打,着實印象深刻。
萬熊疾步到近前,微一打量便對着魏縣尉施禮恭敬道:“草民是萬家長子萬熊,聽聞縣尉大人貴趾駕臨,卻被家中幾個魯莽兄弟沖撞了,因此特地趕來向大人賠罪。”
魏縣尉并不搭理,燕小七冷哼一聲道:“哼,來得正好。聽說萬家有五個兒子,算算在場少一個,我還當你跑了。來得正好,省去不少麻煩,兄弟們,将此人拿下!”
“這位捕頭老爺不知如何稱呼?”萬熊拱手從容道:“草民幾位莽弟沖撞了縣府上官,論罪當罰不冤,隻是要拿下草民不知是何因由?”
燕小七大怒:“你家行事霸道,鄉鄰側目。平日裡做了什麼你會不知,竟還敢明知故問好大膽子!”
萬熊語态和緩,不慌不忙道:“縣尉大人明鑒。草民既敢來,便自有敢來的底因由,可否聽草民一言,若聽完大人還認為萬家有罪,草民甘願伏法認誅絕無二話!”
魏縣尉沒有搭理,卻也沒有駁斥。
“草民先祖自從十代前落耕八角,乃是世代良民。十四年前先父早亡,留老母一人辛苦拉扯養育我兄弟五人,後來五人年紀漸長便靠着在碼頭替人搬貨幫補家裡,在四野八鄉闖蕩慢慢攢出些名聲。我兄弟自幼喪父失了教養管束,為人處世的确有些粗野逾矩,但總算心存良善。縱然小節有虧,為害一方的事,草民敢拍着胸脯指天發誓,一件都不曾做過。天地可證,日月可鑒請大人明鑒。”
“橫行霸道為害一方的事不曾做過一件,那殷家的當家人還躺在地上半死不活,這事你怎麼說!”燕小七道。
“我家老父亡故後,萬殷兩家素來有些糾葛,今日是我幾個兄弟不懂事,不知輕重地驚擾了殷家伯伯,還沖撞了大人,實在罪該萬死,回頭我就讓他們一起登門向大人和殷家伯伯磕頭賠罪,并賠償湯藥等各項損失。”
殷家少年聞言怒吼起來:“你家平時欺負我家的事幹得還少嗎?誰要你賠湯藥費!誰稀罕你的臭錢!”
燕小七喝罵閉嘴,亂哄哄中魏縣尉才看着萬熊,慢條斯理地道:“萬熊,聽你言語也是個胸有成算的漢子,我且問你,你說自家沒有為禍鄉鄰,可我看這些鄉親的意思可不如你說的那樣。何況還有你那老娘刁潑霸道,竟敢沖撞于我,實在不像良善作為,你又如何解釋?”
萬熊笑容滿面抱拳道:“回縣尉大人,我娘她年紀大腦子糊塗認不出人,冒犯了大人,草民替她請罪,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至于鄉人言語……”
“鄉間之人蒙昧蠢鈍,民風未開,一向恨人有笑人無,我萬家兄弟齊心漸有興旺之相,自然有人巴不得我家跌跟頭,謠言中傷都是尋常。”他虎顧狼視,環顧一周,“在場的若有一人現在能說出萬家一件出格事來,我萬某人低頭認罪,絕無二話。”
滿場鴉雀無聲。
魏縣尉暗自颔首,不在言語。
謝懸暗道要糟。
他原沒多在意魏縣尉得想法,想來仙門顯赫,自己又與他上峰交好,有如此權勢,一個小小縣尉還不得俯首帖耳。
哪知人家短短幾句話便能暗通款曲,放前世他都聽不出來。
說到底還是他沒有給魏縣尉許下好處在先,也是小看了别人,摸錯了心思。
終于按捺不住,謝懸越衆而出,道:
“燕捕頭,此事吾亦有些見解,可否聽吾一言?”
魏縣尉微不可察地掀起眼皮,對燕小七擡了擡。
燕小七求之不得連忙道:“謝仙君客氣,仙君請講。”
“仙君”二字一出,又驚四座,更勝先前。
謝懸眼皮一跳,心裡又狠狠地記下一筆。
方才矜貴一笑:“方才聽燕捕頭講,男子犯事,家中女眷共分杯羹也是同犯。”
燕小七點頭。
謝懸皺眉沉吟:“但吾聽聞凡俗女子有三從之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如此說來,凡俗女子皆需傍人門戶而活,一生無私産,一衣一飯皆需仰賴男子,那共享男子所得豈不本是夫妻應有之義?”
“吾曾聽聞古蜀舊詩曰‘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女子囿于一隅、閉目塞聽,如何知曉男子在外作為?”
謝懸面露憫色,道:“若如燕捕頭所言,男子犯事,婦孺或受供養或隐瞞不報,皆視若同犯,如此輕易獲罪,對女子而言實在嚴苛。”
一番話說得聞者贊歎不已,連連點頭。
接着話鋒一轉,“何況以吾所觀,萬家男子行事強蠻,家眷中未必沒有受苦的。”謝懸合扇,前指一人。
“看!”
衆人紛紛轉頭去看時,萬熊色變。
“那人群中有一婦人,面龐紅腫,手腕脖頸勒痕宛然,想來其中必有隐情。魏縣尉必然早已瞧出,所以才吩咐從内分取口供,是也不是?”
魏縣尉不置可否。
燕小七瞧了瞧,喝道:“原來如此!兀那婆娘,有甚冤屈你還不快快說來!”
衆目睽睽中,殷娘子抱着孩子一言不發,頭頸低垂,整個人恨不能縮成一團。
“你這婆娘好不曉事!如今有仙門的仙君和縣尉大人在此過問,你有什麼不敢說的?”燕小七直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