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萬殷兩家的糾葛細節,後來因對付某個人的緣由,謝懸特意去弄清楚了來龍去脈,才知道裡面旁枝末節極多。
遠的且不說,單就論引起糾紛的那口井,其中也是剪不斷理還亂。
幾十年間殷萬兩家皆家貧人稀,相互幫補時極多,殷家起屋時殷老爹感念受惠良多,所以不起院牆隔斷兩家親密,并将水井修在中間。
兩家共用一口水井多年來相安無事,昔年殷老爹還曾說将井送給萬家謝禮的玩笑話。
自七年前兩家反目成仇後,舊時的玩笑便成禍根,緻使今日糾紛不斷。
萬家老婦年輕時肚子争氣,一氣生了五個兒子,兒子們長成後紛紛娶妻生子,子又生孫,無窮匮也,弄得家中人滿為患。
她家人多水用得多,一口井的水是日也提夜也打,打得井底罄盡,殷家隻能幹瞪眼。
日子一長,殷家便受不了,連忙請來打井匠,想在自家屋邊錐口新井,哪曉得萬家老婦也千般不許、萬般阻攔,說是怕分走了水不夠她家用的。
殷家人也目瞪口呆,他家素知萬老婦年輕起刁潑,卻不知人老了能不講理到這般地步,當下動了真怒,拖來木石就要砌起圍牆将自家的井圍隔起來。
萬家不肯,搬出殷老爹舊年的玩笑,兩家各執一詞,都說井是自家的,鬧得不可開交。
今日一早殷家媳婦打水遇到萬家二兒媳,兩人争執兩句,被萬老婦與媳婦合夥扇了嘴巴,殷紳趕來維護不慎将萬老婦推倒,慘遭到“虎豹鲸”圍毆。
對于殷紳,謝懸曾經心中充滿歉疚之情。
上一世這個遭受了奇恥大辱的男子,很快又要經曆中年喪女之痛。這是多深刻的哀恸,年輕氣盛的謝懸不懂,如今曆遍滄桑的他,卻是懂了。
錐心裂骨,刻骨銘心!
他總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當初行事再穩重些,不要輕狂,是不是所有人就都不用承受這些痛苦和悲傷了?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既得僥天之幸,殘魂以續,此生必竭所能,不使昨日再現、悲劇重演。
謝懸默默許下誓言,似是對殷紳,又似是對自己。
小路急匆匆行來兩人,一束發少年急奔在前,身後跟着一名老者。少年一見殷紳,哭着撥開人群撲在殷紳背上,衆人中紛紛道:“裡長來了。”
謝懸哂笑。
角色來齊,好戲就要開鑼了。
老者身材矮短、面孔圓胖,膚色紅黑發亮,額下兩條彎彎的眉毛,眼睛細長,就像一尊彌勒佛,一見之下他大驚失色,連忙扶起地上叩頭老漢,疊聲阻道:“快住手!”
虎三人不理,仍罵罵咧咧,裡長拉開最小的萬鲸,勸誡道:“殷掌櫃是你家親家,也是你長輩,你小孩子家怎麼能打罵長輩。”
萬鲸轉過頭猛地甩開裡長,他青筋暴起、面色赤紅,篡着拳頭,袖子高高捋起,高聲叫道:“他算什麼親戚!他一直欺負我家,欺負我娘,我就是要打他!”
他是同殷家子一般大的少年,此時卻像一隻擇人而噬的野獸,臉上盡是瘋狂。
裡長被唬一跳,他以為萬鲸這樣少年最不經事好勸和,不想也這般暴烈,聯想到萬家五子個個正值壯年、行事蠻橫,不由心生退意。
可當這麼多人又不能做,丢了顔面不說,恐村人今後不服教管,隻好硬着頭皮去攔住萬虎。
“冤家宜解不宜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殷家姑娘嫁與你四弟是你弟妹,今日傷了她父親,以後怎好同在一片瓦下遮頭,不如現在就住手罷。”
萬虎并不動怒,隻是冷笑道:“裡長這話說差了,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既然嫁到夫家,就應以夫家為重,娘家次之。
“若要論輩分,我娘還是他長輩,他不敬長輩毆打我娘在先,該受教訓長些記性。”
一旁萬豹接口着道:“裡長好偏的心,他家欺負我娘二嫂你不來,搶井時也不來,早不來晚不來,他家吃一點虧倒來了。”
裡長被氣了個倒仰,道:“我不來人都快叫你家打死了,出了人命,縣裡怪罪下來誰來擔?”
萬豹道:“自有我兄弟去填命,幹旁人何時!”
裡長索性不看他,徑直說道:“你們總埋怨我偏袒殷家,但他家有井契、工人畫押,人證物證皆在誰敢說井不是他的?你們要争,可拿得出憑證?”
萬豹叫道:“你就是偏心,我娘說了,這萬老倌當年将井送與我家時你也在旁,你就是我家人證,怎麼沒憑證了!”
裡長大怒:“我何時在旁了!”
萬虎斥道:“裡長也是朝廷委命的官員,他說話咱們都隻有低頭聽命的份,這裡是你說話的地嗎,快快閉嘴罷!”
萬豹憤憤低頭,滿臉不服。
裡長勻了氣,冷笑道:“要我替你們做中人,又要給你家赢官司,倒是會使喚人!你也不用陰陽怪氣,也不必多言,就請圍觀地鄉親耆老來評評理,今日定論出個是非對錯,若我有一絲不公,就叫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