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實算不上醜——
若不是京中傳言将他描摹成青面獠牙的山霸王模樣,這婚事大概也不會這般難成。
他實在是生了副很具欺騙性的好模樣。
風席卷起她的緯紗,任诩在她身後垂眸,瞧見她尖潤的下颌輪廓,抵腮啧了聲。
還嫌棄他醜呢。
他都沒嫌棄那畫像上的模樣。
小醜丫頭。
“帶你過生辰,不是好事?”缰繩在他手中揚揚落落,他道,“真沒良心。”
小姑娘自牙關裡擠出幾個字。
“二爺也不必如此。”
火氣聽着是挺大的。
但她越惱,任诩莫名就越有興緻。
“總歸要嫁老子,你害什麼羞啊,”他聲音放浪得輕描淡寫,像是要來扯她緯紗,“嫌老子醜,給老子看看啊。”
薄紗在面上覆成習慣,蔣弦知靠着這層紗維系着最後一線禮數,見他欲伸手,連忙戒備護住。
“你不許看,”嗫嚅了下,蔣弦知輕聲道,“不吉利。”
新婚前照理男女雙方都是不得相見的。
這是習俗,也是規矩。
偏偏撞上任诩。
任诩失笑:“你都敢嫁老子,還怕不吉利。”
“……”
“就看一眼,老子不笑話你。”
蔣弦知一瞬攥緊手,見他于缰繩上餘出一隻手。
眼見就要觸到緯紗,她一急,失聲喚他。
“任诩!”
小姑娘聲音聽着顫顫巍巍的。
像能被風吹散一樣,怪可憐的。
任诩愣了下,而後輕哂。
倒是好久沒聽過旁人連名帶姓地喚自己了。
她聲音輕輕軟軟的,念人的時候好聽,卻也是真不肯。
他斂目,放下手。
罷了。
既然模樣生得不驚豔,她定然心中自卑,不願與他瞧。
見過那麼多美人,也沒幾個有意思的。
醜就醜些吧。
那畫像上的人也不是就瞧不過眼,隻是眉眼平凡些罷了。
沒什麼好看的。
“你要帶我去哪……”蔣弦知盯着越來越黑的路,心中有些緊張。
“現在才想起來問,有點晚了吧?”他輕笑,徑直從一處莊嚴的後門駕馬直入。
這一地帶人員極稀少,不遠處有看守的侍從瞧見,剛要上前攔,忽而被同伴制止。
“什麼眼力,那是任家二郎!”
那侍從恍然大悟,不敢再說什麼,目光卻頗為探尋地停在他馬上坐着的那個女子身上。
“任二哥哥?”有一路過的馬車聽得侍從議論,忽而停了下來,内裡的人掀開簾子,一張姣好的臉探出來,在月色下染上幾分清隽。
卻在瞧見那馬上人的一瞬,愣怔片刻。
隔着不遠,他身前那姑娘飄揚的緯紗映入眼簾。
霍晴驚詫之餘,視線驟冷。
她無聲放下簾子,坐回馬車。
蔣弦安坐在她的馬車之中,遞與她一盒香脂道:“多謝霍家姐姐前日教與我如何做纏珑扣,我人笨些,總是學不會呢。若不是姐姐教我,不知又要琢磨到何時,這是于廟會上瞧見的京中時興的妝奁,口脂顔色很是新奇,隻為聊表心意,還望姐姐不嫌棄。”
“你倒有心,但也實在很不該來同我學。你家大姐姐會打鳳凰絡子,是比我強多了。”霍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
“大姐姐雖有手藝在身,這段日子卻忙得很,怕是不願意教我呢,”蔣弦安笑意溫婉,柔聲道,“旁人都道我大姐姐嫁入魔窟,可也隻有我們蔣府的人清楚,任家二爺很是護着我們大姐姐呢,倒也是我們蔣府之幸了。”
“任二哥哥喜歡她?”霍晴彎了彎唇,目中不露分毫情緒,“是好事。”
“誰說不是呢。霍家姐姐,時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蔣弦安向她點頭,“姐姐一路慢走。”
蔣弦安走之後,小侍女扶着霍晴下了馬車。
“今日廟會有煙火演,姑娘可要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她聲音很冷。
“姑娘……”
“任二哥哥當真中意那個瞎子?”
這話說得刺耳,小侍女卻也不敢說什麼,隻敢一五一十道:“聽說在沈家,是護了的。”
“護一次尚可說為了臉面,今又帶人出行,是為何意?”
“姑娘也不必太在意,那蔣家大姑娘不僅有眼疾,京中相看坊中傳出的畫像也很不堪目,除卻端莊性子别無所長,嫁去侯府就是蔣家拿出來擋災用的。奴婢想着,任家哥兒此舉也是多少沖着老侯爺的面子,京中誰人不知二爺挑剔成性,這般尋常的女子如何能入得他眼?”
霍晴垂眸不語,目中拘着寒意。
香雲樓中美人如雲,都不見任诩瞧中過誰。
如今這蔣弦知憑着這遮面的由頭留得一絲神秘,或也招惹了他須臾探索心思也未可知。
可若真見得她相貌平平,她就不信,他真還看得上又醜又瞎的女子。
*
“你怎麼敢來這……這、這是皇宮。”被他一路領進這般莊嚴的地方,蔣弦知終于瞧出這是哪裡,一時驚詫。
“宮苑外罷了,怕什麼。”他笑意懶散,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也是封禁的!這要是被人抓到,是要判罪的。”
“那你可小心了,”他回過頭,漫不經心地笑,“不跟着老子走,是要被人發現的。”
惡劣至極的語氣。
“……”蔣弦知咬了下唇,而後跟上他。
随他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樓,不時躲開侍衛巡邏,蔣弦知隻覺心口直跳。沿途隻顧着看人,一直到任诩停下,她才發覺他帶她來了哪裡。
正是宮苑外的摘星塔。
京中最高的地方。
一俯覽便可得滿京全貌。
蔣弦知一時忘了移開眼,輕聲問:“帶我來這裡幹嘛。”
“我小的時候,我姐姐就常帶我偷偷登上摘星塔。”任诩半靠在觀台,目色很淡。
蔣弦知聽他提起姐姐,身形微頓,安靜聽着沒有說話。
“我長大了之後,每次不開心,也會來這裡。”
蔣弦知手指輕攏,溫聲問:“那……你今日也不開心麼?”
月色很淡,風卷層雲。
摘星樓很高,高得仿佛離夜中的星隻隔寸距。
晚風很輕地撫在他臉上,吹得他衣衫微散,淩落之中慵懶之姿刻骨,往日的戾氣卻悄然消散。
“今日例外。”他好像笑了一下。
月光傾斜在他側顔之上,将他容色映得半明半暗。
蔣弦知微怔,很不合時宜地發覺他笑起來很好看。
她垂下眼,輕聲。
“太晚了,該回……”
話沒說完,京中忽而有短鐘輕鳴。
是夜鐘。
已經到了第二日。
未能細思,漫天的煙火就霍然在眼前綻開。
忽如其來的絢爛鋪到絲絨一樣的夜幕之上,最中央那顆燦若繁星的金束驚豔地燃亮半個天際,又招搖地墜落下來。
有那麼一瞬,讓蔣弦知覺得,很像任诩眼下那顆褐痣。
耀眼,深刻。
“蔣弦知。”他懶散地倚在那裡,目光一點點垂到她身上,開口喊她姓名。
有一瞬的心悸。
隔着緯紗,她眸底的色被煙火映亮。
“生辰喜樂啊。”
他吊兒郎當地側過眸來,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