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弦知身子微頓。
小丫鬟。
任诩語氣淡而懶散,蔣弦知一時間竟辨不清他話中的意味。
他是知道了,還是——
見她背着身不說話,任诩稍擡眉,似是琢磨了一瞬。
而後凝着她背影,接了句。
“小醜丫頭?”
“……”
她面前的緯紗在風中起伏,吹拂間不經意露出她輪廓瘦削的肩頸。
流暢有緻的弧度,卻似有片刻的僵硬。
任诩扯唇,慢聲:“你自己說的。”
這才想起上一次道起緯紗一事,她借故貌若無鹽。
倒也不算騙他。
京中衆人,不也都是這般傳的?
不過聽得這話,想來現下他還沒認出自己是誰。
她脊背微松。
索性不再躲,利落地回身行禮:“見過二爺。”
頓了瞬,她溫聲開口:“絮哥兒的事多虧二爺高擡貴手,願放過蔣家一回。若不是二爺憐惜,蔣家定在劫難逃。蔣家上下皆不勝感激,奴婢鬥膽替主子們先行謝過。不過今日天色已晚……”
“我家姑娘還在馬車上候着,還請二爺見諒,就容奴婢先告辭了。”
“嗯。”很淡的一個字,聽不出什麼情緒。
蔣弦知輕福身,而後不再耽擱,欲朝門外走去。
忽然,一句不輕不重的話截住了她。
“你家姑娘,在馬車上?”他起身些,邁出幾步。
任诩走到蔣弦知身後,照舊倚着案台。
内室明燈孤燃,被偶爾送進的冷風吹得躍動,除此之外,再無一處鮮活。
靜極的氛圍将他的舉止襯得越發清楚。
縱是背對,蔣弦知也清晰地聽到他擱置茶盞的聲響。
随着她起伏的呼吸一起。
“是,今日既偶然得見二爺,姑娘本該親自來向二爺道謝。隻是姑娘日前染了桃花藓,現下還未好全,實在不宜面見二爺,還望二爺見諒。”
“你們姑娘,可知陪嫁一事,”他擡眸輕笑,“容得?”
本該是難以宣之于口的事,從那人口中道出,卻無半分羞赧之意。
室中靜默一瞬,而後聽得蔣弦知溫軟的聲音響起。
“二爺的意思,我們姑娘是明白的。除了不得不維護的體面,二爺要如何,姑娘絕不會多管。”
這話應得再賢良不過。
任诩卻忽然覺得沒趣。
千金閨秀見得多了,在後宅院裡磋磨來磋磨去,最後都變成一副柔軟好欺的模樣,對所有荒唐視而不見,隻試圖用忍氣吞聲和無邊的退讓來渴求一絲垂憐。
似是想起了什麼,他眉間劃過一絲暗色。
狹目下的褐痣,風流寒冷。
“是嗎?”他笑。
緯紗下,蔣弦知眼眸輕垂,應得利落:“二爺放心。”
任诩凝着她。
身前站着的小姑娘身形瘦削,周身嬌柔的,仿佛風一碰就能吹散。
就這一瞬,他又忽然不合時宜地回憶起那日抵在他胸口上的那隻手。
細軟,輕柔。
卻帶着小姑娘獨有的韌骨。
那日也是後知後覺才記起來,他原本,是很厭煩别人求他的。
“那你呢。”
他青色長袖鋪陳在陶案上,微揚的視線驚鴻掠水般落到她身上。
蔣弦知微怔。
“什麼?”
“你知道嗎?”
懶散的尾音仿佛帶笑,蔣弦知聽不清楚。
這個人身上的懶散和戾氣總是很矛盾,讓她無從摸索。
此身如今身為下人,知不知道,有什麼要緊?
到底還是拘着一線緊張,蔣弦知斟酌了片刻。
剛欲回答,卻忽而見錦菱從外邊朝内室走來。
她手中抱着手爐,一邊走,一邊牽開唇朝她笑,正要開口喚她。
蔣弦知心中一緊。
任诩現下才應下這門親事,如若現下得知她是誰,這番欺瞞之下,定然會惱,此前的一切努力便盡然付之東流。
她日日帶着緯紗,一直不被發覺,今後也會平安無事。
但今日若被撞破——
他這樣的人,怎能容得旁人戲耍?
“姑……”錦菱瞧不清緯紗下蔣弦知的神情,正眉飛色舞地準備開口。
蔣弦知驟然回身。
面向任诩,擋住了他的視線。
夜幕悄然降臨,如紗的淺淡月色從天際垂墜,零星散落的光影落在她白裙的邊角。
裙裾紛飛,擦過他淺青衣衫。
緯紗被微寒的風拂過,像靜潭上泛起的淺波,影影綽綽。
有那麼一瞬的沖動,讓任诩想伸手觸碰。
四下靜谧。
任诩無聲看着眼前的人。
眼下的褐痣,将内室的燈火都襯得黯淡。
“二爺。”
“怎麼?”他問。
錦菱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沒敢出聲,那句姑娘也到底堵在了口中,隻敢遠遠站着。
任诩像是并未注意那邊來人,隻低眸凝着蔣弦知。
她的手無端握緊須臾,一時間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視線正低垂着,忽然瞧見他腰間的草白色懸英絡子。
方才正一直想着絡子,她幾乎沒猶豫,下意識溫聲:“二爺既然喜青,不如懸薄柿色絡子,柿漆淺淡,為素青點綴,恰到好處。”
對面靜了一刻。
他周身氣息壓迫之意不淺,蔣弦知指尖輕攏,低聲:“奴婢冒犯。”
“你不是冒犯,”他一哂,語氣薄涼,“你是放肆。”
蔣弦知的衣袖在風中晃了下,而後似才覺出失言:“不敢。”
她下颌微緊,匆匆折腰,聲音又低又軟:“是奴婢多言了,奴婢告退。”
錦菱見識了這旁的變故,心中雖不解,卻也不敢出聲,忙将車夫引到這旁。
小姑娘月白的裙裾須臾間收入馬車之中,而後随風漸漸駛遠。
任诩目光擲進暗夜一瞬,而後低笑,折回内室。
内室裡,沈淨一直沒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