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二月裡。
早春寒氣未褪,裹挾着冷意的風随着門扉開合驟然吹入祠堂。
砰的一聲摔門聲,身旁的侍女被吓得微抖。
蔣弦知目光停在被風掃得顫顫的燭火上,聽見了身後沉促的腳步。
随即,劈頭蓋臉的怒意落入耳裡。
“那可是你弟弟!蔣家就絮兒一根獨苗!你難道要見死不救嗎!”蔣禹手指顫抖地指着她,臉色鐵青。
蔣弦知垂目不語。
不合時宜地,唇邊現出一絲輕諷。
蔣絮身為舉子,自己狎妓不說,還将人玩死了。舉子狎妓是大事,順天府不敢管,直遞給了大理寺。
大理寺找上門,他方知悔怕。然而求到自家父親身前,什麼重的責罰也沒受,不過挨了幾句訓斥。
卻要讓她賠上一輩子。
“老爺,可千萬别氣壞了身子!”趙氏攥着帕子随在蔣禹身後,站定後美目瞧過蔣弦知一眼,試探地弱聲道,“知姐兒都跪了兩日了,若就是不肯,不如——”
蔣禹喝斥:“婦人之仁!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抗拒的道理!”
趙氏欲言的話堵在口中,悻悻地拿帕子按在胸口。
見蔣弦知跪着不應聲,蔣禹更怒:“柳家又不是什麼魔窟,你嫁過去有什麼不好?你嫁到大理寺卿家中,既能解了絮兒當下之困,也能享體面尊貴!這是咱們高攀!”
“若真是高攀,京中衆貴女為何不嫁?”蔣弦知對上蔣禹的視線,忽而問道。
這一問猶如一揚勺的冰水,須臾間止住蔣禹的怒火。
她輕笑,目色蕭索。
如真是門好親事,哪裡還輪得到她。
大理寺卿之子柳梧之所以加冠之後還未婚配,無非是因其身患殘疾,是個站都站不起來的主。柳家在京中求娶困難,柳寺卿前些時日又與父親碰面,有意無意地過問了家中情況,用意不言而喻。
她若嫁過去,确能解燃眉之急。
祠堂中的燭火在蔣弦知瞳仁中搖晃,躍動的赤焰卻勾不起她眼底的一絲波瀾,隻映得人神色澄明。
“既是這樣好的親事,父親不如給二妹妹三妹妹。”
她這句話一落下,方才還滅了火的冰水,像是乍然又進了油鍋。
蔣禹轉瞬更惱,怒不可遏:“你這個不孝女……我真想打死你!你是長女,自該你先出嫁!難道非得逼死你爹你才肯嗎?”
“我不肯。”蔣弦知聲音聽着輕輕軟軟的,卻很堅定。
“你!”蔣禹氣得一時說不出話,半晌臉上痛心疾首,“你如今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你向來是家中最乖的,從不叫人操心的那個啊!”
是啊。
她向來都是最乖的那個。
在那個無比真實的夢裡,拗不過全家人的威逼和勸哄,她到底還是應下了這門婚事。卻在同意的次月就被人陷害設計,能夠壓死人的風言風語傳了滿京,柳家為着名聲退婚,她被父親逼着自盡。
也是前幾日才明白,如今原是重活了一回。
一切還來得及。
燭火有些晃眼,蔣弦知擡目注視着母親的牌位,輕聲。
“既然父親想攀貴,誰的貴不是貴?”
蔣禹極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你說什麼?”
“那間青樓雖面上是董家的産業,任家二郎卻是真正的掌權人。”
“任——”蔣禹皺了下眉,一時神色複雜,“任家二郎?”
“弟弟狎妓一事,若要真正定案,還是要問經香雲樓。而我就算嫁于柳家,也難保柳家未來不會以此事作挾。”
“你什麼意思?”
“柳家按下這一案不發,又刻意與您留下活口,難道就隻為着這一樁哪裡都求得的婚事麼?日前通政司中的溫長使提交歲述時查到大理寺提案手程不明,此時尚擱置于司中,而父親正是在通政司效力,柳家逢此時問婚,居心一目了然。”
蔣禹一時錯愕,震驚之餘瞪眼瞧她:“你……你如何知道這些?”
蔣弦知神色很淡:“上回溫大人來訪與父親談話,女兒在後園聽見了。”
“歲述是每年的例檢罷了,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話剛說了一半,他才自覺也不必同她解釋,心中一陣煩躁後,隻草草道,“這同你的婚事并無關系,柳家本也是個好去處——”
“父親是不願細思麼,這樣淺顯的道理,您何故避之不談,”蔣弦知忽而擡眸,面色澄淨道,“這一件事是小。但通政司主管臣民對三法司申訴,年終歲尾難免有糾紛,今日隻是一件提案不合規,但若今後有異狀,柳家拿持着弟弟狎妓的把柄做筏子,以他未來的仕途、蔣家的前程為要挾,父親屆時幫是不幫?開朝以來太祖推行貞治,去歲為着結黨營私重罰的人還在北疆做苦役。父親細想,此番拉攏在未來又會置您于何地?”
她這一番話下來,蔣禹微怔。
愣怔過後,後心緩緩滲來些潮濕的寒意。
他救子心切,隻盯住了眼前,竟聽她這一句才冷靜下來。
趙氏更是驚得說不出話,日日宅在後府的人,哪聽得明白這個?
“至于我,我一介女子人微言輕,救得了他一次,卻救不了下一次。與其賭這樣的不确定,還不如由香雲樓出面毀了證據,”蔣弦知似乎頓了頓,而後輕聲言,“求大理寺不如求任家二郎,父親。”
蔣禹回過神。
畢竟是久居官場的人,不必蔣弦知再說什麼,他也知曉輕重。
隻不過,在他印象裡,自己這個向來乖順的亡妻嫡女,平日裡慣是最知禮數懂規矩的一個,素來有求必應。
這幾日違逆他的話不說,現下竟道得出這樣的利害關系。饒是他這幾日也因柳家放過出來的活口喜得無暇細想,隻想着結下這門親事就可萬事大吉,倒讓她一語點透。
正如她所說,柳家不會輕易放過這樣一個挾制住通政司使的大好機會,可是——
“柳家那邊,我已應下,”蔣禹默了一陣,深深擰眉道,“更何況近來一直聽說侯府要為任二郎尋親,或許已經去過黃家夫人那裡了。倚仗着郡夫人的臉面,黃家想來也不會直接回絕。你說的與侯府結親,恐怕……”
“您不必擔心,在今晨我已經讓人将帖子送過去了,”蔣弦知打斷了他的話,又補充了句,“以父親您的名義。”
“你……”蔣禹一頓,話結在口中,一時不知該氣惱還是震驚。
“任家二郎,”趙氏面色微白,“那可是個滿京聞名的纨绔,目無尊長都算小事,聽說他不僅日日混迹秦樓楚館,還殺過人哪!知姐兒,你當真願嫁給他?”
“侯府這樣的貴,按理咱們是攀不上的。所幸任二郎纨绔得滿京聞名,無人敢嫁。不過,”蔣弦知遠山一樣的眉間帶上些利落疏離的笑,一雙水目直盯着蔣禹去看,“為了父親和弟弟,我敢。”
蔣禹一陣心虛,一時竟辨不清她的心意,隻覺喉間幹澀,匆匆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