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了個大拇指,表情真誠而又感激。蕭浚野悄然松了口氣,隻要他不瞧自己不順眼就行了。袁窈看着這邊,眼裡也帶着一點溫柔的神色,好像解決了一樁心事。
外頭天光還不晚,袁嘯道:“娘和舅舅都在吧,我去看看他們。”
他說着披上了鬥篷,大步往外奔去,雷厲風行的模樣還真像頭小虎。袁窈想了想,忽然追出去,揚聲道:“喂,娘和舅舅還不知道,你别亂說啊——”
袁嘯早就跑遠了,也不知道聽見沒有。蕭浚野跟了出來,袁窈看了他一眼,道:“不會有事吧?”
蕭浚野道:“不知道啊,那是你的弟弟,你比我了解他。”
袁窈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應該沒問題,道:“沒事,那孩子嘴很嚴的,不用擔心。”
“你說什麼?!”
袁嘯茫然地看着勃然大怒的舅舅,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姜缈坐在旁邊,也是一副愕然的表情,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麼。
袁嘯感到一陣不妙,眼睛下意識瞟向大門的方向,想要逃跑。那兩個人那麼親昵,大白天就在外面摟摟抱抱的,誰知道他倆還沒告訴家裡人啊。
袁嘯道:“沒,我就是……我也是剛看見的,我以為你們早知道了。”
姜樵的臉色鐵青,從前他就覺得那兩個人不太對勁,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和好,跟小情侶似的。他們祈族人雖然處境艱難,但也不能讓孩子委身于人來換取庇護。姜缈的神色也很不好看,出聲道:“是不是搞錯了,要不找窈兒來問問。”
姜樵沉着臉道:“去把你三哥叫過來。”
袁嘯一副不情願的模樣答應了,出了門滿腦子都是完蛋了,自己剛一回來就給他們捅了個大婁子,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袁窈從箱籠裡找出兩根水藍色的絲縧系在玉環上,給蕭浚野挂在腰帶上,玉環晶瑩剔透,随着行動又流動出深淺不同的藍色光芒,就像從天上摘了一道月光。蕭浚野低頭看着玉環,愛惜的不得了。袁窈也把玉環戴在了身上,更是一派文雅風流的氣度,和他再相配不過。
“真漂亮。”
蕭浚野有點遺憾地摩挲着玉環,可惜隻能悄悄戴一戴,要是讓其他人見了又要惹麻煩。
袁嘯從外頭過來,顯得有點倒黴,他站在窗戶底下,磨磨蹭蹭的也不進屋,好像怕挨揍似的。
“哥,舅舅讓你過去一趟。”
那兩人都有些意外,互相看了一眼,有種不妙的預感。袁窈道:“叫我去幹什麼?”
袁嘯一改平日裡的大大咧咧,支支吾吾道:“那個……就是,他可能知道你們的事了,想問一問,你千萬小心。”
袁窈的眉心一跳,心想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袁嘯已經一個箭步竄出了院子,心虛地逃之夭夭了。蕭浚野感覺這小子的嘴跟漏勺似的,簡直和嚴碩有的一拼。
雖然不情願,逃避也不是辦法。袁窈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裳站起來。蕭浚野道:“我和你一起去。”
袁窈搖了搖頭,道:“我舅舅脾氣不太好,還是我先去看看再說。”
他們一家人說話還能心平氣和,若是自己貿然前去,說不定會火上澆油。蕭浚野隻好按捺住情緒,道:“那我先回去等你。”
袁窈出了門,獨自去了舅舅的住處。天色漸晚,山谷裡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蕭浚野走在路上,心裡還是惴惴不安,萬一舅舅發起脾氣來要打他怎麼辦?小舅子不講義氣先跑了,自己要是不去誰保護他?
蕭浚野越想越不放心,大不了去替他挨一頓揍,也好過老是這樣偷偷摸摸的見不得人,忽然轉了身,大步朝山谷深處去了。
族長的屋舍是一座兩層的小樓,外頭是一圈低矮的青石磚牆。院子裡養着一條大黃狗,蕭浚野剛翻牆進去,黃狗便警覺地大叫起來。蕭浚野兩三步奔到屋後,輕輕一躍上了房頂,坐在上頭聽屋裡的人說話。
大黃狗仍然在院子裡汪汪直叫,把鍊子拽得嘩嘩響。舅媽出來了,呵斥道:“閉嘴,發什麼癫!”
大黃狗委屈地嗚了兩聲,鑽回它的狗窩裡去了。蕭浚野低着頭,窗縫裡漏出昏黃的燈光,從這個位置正好能看到屋裡的人影。一個人規規矩矩地站着,隻是一個影子都如青竹一般俊逸,另一個坐着抽悶煙,好像窩了一肚子火。
舅舅剛才已經發了一頓火,說他不走正路,非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母親本來也接受不了,見他要打孩子,拼命在中間攔着才沒打到袁窈身上。這會兒舅媽拉着母親下去休息了,舅舅冷靜下來,保證不再打他了,袁窈還是有些緊張。
“他逼你跟他好的?”
袁窈搖了搖頭,道:“我喜歡他,我自願的。”
姜樵感覺心髒又有點不舒服,後悔沒先吃點藥再跟他聊了。他道:“咱們跟你爹不一樣,不需要你委曲求全地做什麼事。要是他威脅你,你跟舅舅說,咱們不要他的雲騎尉了。我手裡還有幾百民兵,萬一打起來也能抵擋一陣子。”
袁窈知道舅舅是為自己好,但自己跟他不是他們想的那樣。他道:“我們一早就在一起了,跟這些都沒關系,他真的沒強迫我。”
舅舅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沉默了良久,意識到這兩個人是不好勸分了。他看得出來,袁窈是真心喜歡那小子,但就算不論天理倫常,他們倆之間也還有别的問題。
姜樵擱下了煙杆,擡頭看着他道:“那你以後想怎麼樣?”
袁窈輕聲道:“我想跟他在一起。”
姜樵道:“那咱們姜家的血脈怎麼傳承?”
袁窈道:“有小虎,您還有兒子,不差我一個。”
姜樵捂了一下心口,感覺悶得喘不上氣,他使出了殺手锏道:“你别忘了,當初你二哥的人殺了他大哥,你想過沒有,他要是知道這件事還會跟你在一起嗎?”
蕭浚野的心猛地一沉,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他腦中一片混亂,那時候自己還跟父親駐守在祁連山下,哥哥跟着席應在西京五大營守衛長安。當時西南一代匪患猖獗,大哥請纓去平亂,皇帝封他為蕩寇将軍,給了他兩千人馬去剿匪。本來大家都以為是個小任務,卻沒想到他在亂陣裡中了毒箭,還沒送回長安就去世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土匪殺的,姜樵忽然這麼說,讓蕭浚野極其震驚。
嘩啦一聲,他腳下的瓦片被踩碎了。姜樵聽見了聲音,正想出門看看,忽然見門被一把推開了。蕭浚野站在門口,一臉憤怒道:“你怎麼知道我哥是袁家人殺的?”
姜樵和袁窈都吓了一跳,本來還想瞞着他,沒想到都被他聽見了。姜樵歎了口氣,道:“當年袁懸被他爹授意,假扮土匪騷擾百姓,掠奪财物,挑釁朝廷。他帶的那支部隊中有我的眼線,這些年來我也不是什麼事都沒做,暗中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我的人跟他在宜賓遇上了朝廷的人馬,蕭禹澤打仗确實勇猛,一見面就把袁懸殺了個七零八落。”
他歎了口氣,道:“但他對那地方不熟悉,袁懸卻在當地作亂已久。袁二身邊有幾個厲害的護衛,護着他往南逃到了昭通。袁家接應的部隊在那裡伏擊了蕭禹澤,他中了見血封喉的毒箭,沒能救回來,實在是天妒英才。”
蕭浚野親眼見過袁懸勾結土著掠奪商隊,知道這是他們一貫的手段了。他心裡難受的要命,也不知道是為了大哥的死,還是因為害死的大哥的人跟袁家有關。
姜樵看着他腰上跟袁窈一樣的玉環,輕輕歎了口氣,這兩個人一文一武,其實也是珠聯璧合的兩個人。可惜天意弄人,出了這樣的事,不知道他們如何面對。
蕭浚野沉默着,忽然轉身出了門。袁窈遲疑了一下,道:“我去看看他。”
姜樵擺了擺手,袁窈便快步下了樓,追着他的身影走了。
姜缈從屋裡出來,一手扶着廊柱,看着那兩個孩子的背影,良久歎了口氣。舅媽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一臉愁容道:“怎麼辦啊……”
姜缈垂眸道:“他從小到大也受了不少苦。他若是真的喜歡,那就依他吧。”
姜樵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孩他媽,我的甯心丸呢,讓郎中多給我配幾瓶,剩這點不夠用了——”
蕭浚野快步穿過山谷,往自己的住處走去。這會兒人都休息了,寒風吹過山谷,他踩着碎石和枯草,細碎的聲音顯得格外響。
蕭浚野渾身散發着一股憤懑而又痛苦的氣息,袁窈跟在他一丈外,想說些什麼,卻又覺得無法打破堅冰。他進了屋也沒點燈,就這麼坐在床上,想着剛才的話,眼淚不覺間就淌下來了。
那是他從小就崇拜的大哥,他一直以他為豪,想要成為他那樣的人。縱使後來自己長大了,躁動不安地想要超越他,可他還是自己重要的親人。
他死了,自己的天像塌了一半,父母更是難過得痛不欲生。可他從來沒想過,害死大哥的人,居然是自己心上人的二哥。
“你早知道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袁窈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還在太學讀書,你哥去世的消息傳來,我心裡難過得很。後來聽舅舅的人說這件事跟袁家有關,我心裡不安,立刻回了雲南問我父親。”
他看着蕭浚野,目光中滿是難過,甚至帶着一點哀求,希望他能理解自己。
蕭浚野垂下了眼,也知道這件事跟他沒關系。他母族那麼多人被袁懸關在月照山做苦役,他尚且救不出來,更何況假扮土匪這種事本來就是他家的機密,不可能讓他一個不受寵的庶子知道。
袁窈在他身邊坐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道:“你答應過我……不會跟我生氣了。”
蕭浚野明白他是無辜的,但心結實在很難打開。他不想跟袁窈吵架,低聲道:“你回去吧。”
袁窈的神色一黯,當初自己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都難以接受,何況那是他親哥。他站了起來,輕聲道:“那你靜一靜,我一直等着你。”
他悄然出去了,蕭浚野坐在黑暗裡,心情越發痛苦。他攥緊了拳頭,良久重重地捶了床榻一記,恨聲道:“袁懸,我不殺你誓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