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陰沉沉的,蕭浚野想着姜樵的話,心中無比煩悶。他打心底不願接受這樣的現實,隻希望自己聽錯了。可大哥的死确實跟袁懸有關,讓他沒辦法欺騙自己。
蕭浚野知道袁窈跟他二哥從小不合,袁懸做的孽不該怪到他身上去,可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蕭浚野心情沉重,在屋裡待了兩日,心裡像是有一座火山,噴出來傷人,忍下去自己要被憋死。
他說了誰也不想見,袁窈他們便沒過來煩他。這天傍晚外頭有人敲門,蕭浚野躺在床上翻了個身,沒有回應。
那人自己推門進來了,手裡提着個食盒,卻是于白鶴。袁窈不放心他,讓于白鶴來瞧一瞧。他把食盒放在桌上,道:“小三爺,别餓壞了身子,來吃點東西吧。”
蕭浚野沒理他,于白鶴把飯擺在桌上,一碟梅菜扣肉散發出熱騰騰的香氣。蕭浚野确實有點餓了,沉默着坐了起來。桌上擺着一盤炒菜心,一碗肉和一碗白粥。于白鶴坐在他對面,看着他吃了飯,悄然松了口氣。
蕭浚野收拾了碗,去外頭舀了一瓢水洗碗。于白鶴道:“我來吧。”
蕭浚野也不說話,幾下子把碗洗好了,坐在屋前又陷入了沉默。院子裡放着一把藤椅,旁邊有個闆凳。于白鶴扯了凳子坐在他跟前,道:“為大哥的事難受麼?”
蕭浚野沒回答,于白鶴能理解他的心情,遇上這種事誰都沒辦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但袁窈現在的心情恐怕比他更糟。這一路那兩個人是怎麼過來的,于白鶴都看在眼裡,忍不住道:“小三爺,你别怪我多嘴,這件事跟袁三公子沒關系。”
蕭浚野自然明白這一點,但心裡就是不好受。于白鶴道:“他為了這事很難受,怕你恨他。”
蕭浚野的神色微微一動,卻依舊沒說話。于白鶴猶豫了一下,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道:“你不知道,三公子其實對你真的很好,為了你連命都能不要。天底下誰害你,他都不會害你的。”
蕭浚野擡眼看着他,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于白鶴道:“他為你受過不少苦,都沒跟你說過。先前在诏獄的時候,孔玉屏讓他攀咬你,他死也不肯,被那幫人壓布袋、浸水缸,折磨了好幾天。要不是皇帝盯着這個案子,他恐怕早就被孔玉屏害死了。”
蕭浚野心猛地縮了起來,皺眉道:“你怎麼沒跟我說過?”
于白鶴沉默着,他雖然嘴上說恨他,可一聽到他受罪比任何人都着急。蕭浚野的臉色蒼白,孔玉屏的手段他是有所耳聞的,那瘋子有的是不留痕迹的法子來折磨人。他想着袁窈當時受了多少罪,心裡竟隻有心疼。他為自己做過很多事,卻都沒在他面前說過。蕭浚野心中一陣恍惚,隻覺得自己好像從來都不了解他。
于白鶴道:“诏獄裡的事,我也是看天機書院的信報才知道的。上午我問他,他也不願提,隻說都過去了。他不想施恩與你,隻希望你别恨他。”
蕭浚野心中生出了自責,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他默默承受了那麼多。他靜了良久,心裡好像一團亂麻。于白鶴知道他心煩意亂,道:“你好好想想,我先回去了。”
袁窈坐在屋裡,面前支着個小爐子,爐子上放着個砂鍋,正咕嘟嘟地煨着雞湯。這都好幾天了,兩個人一直沒見面。他想去看看蕭浚野,又怕他連自己都恨。
袁嘯見他悶悶不樂的,心裡也發虛,過來道:“哥,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氣好不好?”
袁窈沉默地守着砂鍋,看着白騰騰的熱氣,冷淡道:“我沒生你氣,但他在生袁家的氣。”
袁嘯又憤憤不平起來,覺得自己的哥哥既好看又溫柔還聰明,簡直是世上最好的人,讓給蕭浚野自己都覺得虧了,他居然還沖他發脾氣。都三天了,怎麼會有人忍心冷落這麼好的人三天?
袁嘯不平道:“袁家的事你又做不得主,他憑什麼恨你,我看他就是不識好歹。你等着,我幫你罵他去!”
袁嘯風風火火的,想替他哥出頭拔腿就走。袁窈怕他倆一見面又要打架,連忙道:“你等等,我把湯盛出來——”
袁窈提着湯,讓袁嘯不必跟來了。袁嘯卻不放心,還拍着胸膛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事是我給你抖摟出來的,我保證解決得妥妥當當。”
袁窈不怎麼信他,隻讓他一會兒千萬别打架。袁嘯答應了,道:“你放心,哥,我是出家人,凡事講究以德服人。”
兩人來到蕭浚野的住處,穿過竹籬笆,遠遠地就見蕭浚野站在院子裡,提着把斧子正在劈柴。
他把外袍紮在腰裡,隻貼身穿着一件單衣,衣袖挽到手肘,肌肉透過汗濕的衣服現出結實的輪廓,胳膊上的青筋像蛇一樣向上蜿蜒而去。空氣裡彌漫着寒意,他卻好像沒什麼感覺,周身散發着一股熱氣。
他一斧子掄過去,木柴哐地一聲裂成兩半,滾到旁邊的柴堆裡,地上已經堆起了一座小山。那哪是木柴呢,分明是一個個又高又瘦長着哭喪臉的袁懸,周而複始地被小三爺劈得粉身碎骨。
袁窈走了過去,溫聲道:“阿野,我給你熬了點雞湯,咱們進屋歇歇。”
蕭浚野看了他一眼,神色依然冷淡。袁嘯看他那副不領情的模樣就不痛快,袁窈胳膊肘碰了弟弟一下,示意他收斂一點。袁嘯想起自己答應不打架的事了,心中默默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他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道:“哥夫,歇會兒再劈,這柴跑不了。”
蕭浚野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撿起一根木柴,仿佛能像蟾宮裡的吳剛一樣千秋萬載地劈下去。他這個倔脾氣勸是沒用的,袁窈擡手拉了一下衣領,仿佛覺得站在外頭有點冷。他沒穿披風,就穿着一身薄襖來的。蕭浚野瞥了他一眼,意識到他的身闆跟自己不能比,終于扔下了斧子,轉身進了屋。
袁嘯心裡松了口氣,他還知道在乎三哥,那就不算絕情。要是真絕情他早就走了,也不至于在這裡劈柴洩憤。
三個人進了屋,蕭浚野漠然地坐在裡間,袁窈把湯端出來,用白瓷碗盛着輕輕放在桌上。湯熬得濃濃的,上頭飄着幾顆鮮紅的枸杞,一看就鮮。袁嘯咽了一下口水,道:“哥,有我的嗎?”
袁窈盛了點湯給他,裡頭還有根雞腿,道:“你多吃點肉吧。”
袁嘯哼了一聲,知道好東西都炖出來了,湯裡的肉都是渣渣。從前哥哥都把好吃的留給自己,現在心裡卻隻有哥夫一個人了。袁嘯感覺自己像是被掃進了垃圾堆,難以遏制地生出了失落和嫉妒。蕭浚野知道袁窈是費了好大功夫熬的,總算給面子,端起來喝了。
袁窈松了口氣,道:“好點了麼?”
蕭浚野看着他,仿佛想找到他跟袁懸相似的那二分之一血緣,然而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如同雲泥,根本就沒有可比性。他越是看他,心裡就越是動搖。袁窈的眉頭微蹙,眼神裡藏着一點憂慮,怕他真的恨自己。
蕭浚野把目光移開了,知道不該怪他,何況他為自己也受了很多苦。
袁嘯見他不說話,心裡越發不痛快了,忍不住道:“哥夫,我看你也是個敞亮人,有些話我就跟你直說了吧。當初你大哥去世之後,我哥聽說這件事跟袁家有關,立刻趕回雲南質問我爹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蕭浚野的神色微動,饒是他也知道袁馭恒在雲南的權威不容置疑,袁窈一個庶子敢去質問他,無異于瘋了。袁嘯憤憤不平道:“我爹說我哥反了天了,居然敢質疑他的決定。我爹把我哥狠狠打了一頓,把他關在後院禁足一年,後來要用他了,這次才把他放出來。”
袁嘯注視着蕭浚野,仿佛要逼他看清現實,道:“他在袁家連個人都不算,就是個任人擺布的物件,你讓他怎麼辦!他又能怎麼辦?”
他越說越氣,攥緊了拳頭道:“我常年在外,家裡的事顧不上,我娘和族裡的人就靠我哥周旋着保護了。他為了我們一族受了很多委屈,我就希望他以後能不再受氣,過上好日子。我都沒嫌棄你是個男的,想着隻要有人能保護他就好,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
蕭浚野:“……”
袁窈輕咳了一聲,覺得嫌棄的那一句就不用說了。袁嘯卻還沒夠,道:“冤有頭債有主,你要真是個男人,就找袁懸算賬去,别拿我哥出氣!”
蕭浚野眼前浮現起月照山中被奴役的那些人,不久前他們還曾經去看過祈族人的家鄉,曾經的桃花源變成了地獄一般的地方,而看守那裡的人正是袁懸。他清楚地知道袁窈比任何人都憎恨他二哥,自己心中也透着恨意,道:“我自然要殺了他。”
袁窈早就對袁家沒有任何感情了,道:“袁二欺淩我母子多年,我比你更恨他。要殺的話,替我多捅他幾刀。”
蕭浚野沒說話,卻把手伸了過來,輕輕地跟他握在了一起。被他碰到的一瞬間,袁窈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蕭浚野的手有些粗糙,輕輕摩挲着他的手背,仿佛安慰着他,也撫慰着自己的心——自己果然是離不開他的,隻有跟他在一起才完整。
袁嘯松了一口氣,道:“你們和好了是不是,我還有事先走了,喔對了雞湯還有麼?”
他掀起湯碗,發現裡頭還有一半,頓時蓋上了蓋道:“這湯都涼了,我拿走幫你們喝了啊。”
他說着提起食盒,三步并作兩步出了門,頭也不回地跑了。他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把吃的看得最着緊。袁窈噗嗤一聲笑了,蕭浚野擡起手把他摟在懷裡,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
袁窈閉上了眼,心中生出了惆怅,輕聲道:“阿野,别怨我。”
世間事多的是這種陰差陽錯,蕭浚野不想為難他,也不想為難自己,想來大哥在天有靈,也不希望他們為此而生嫌隙。他歎息了一聲,輕聲道:“我不怨你,永遠都不會。”
“咳……咳咳……”
寝殿内傳來一陣陣咳嗽聲,撕心裂肺的,孔皇後從睡夢中驚醒,意識到自己太累了,剛剛不覺間睡着了。她起身去看望皇帝,師不疑伏在床頭不住咳嗽,伸手一捂,竟嘔出了一大口黑血。
太監們捧着金盂和手帕過來,孔皇後拍着皇帝的背,擔憂道:“又吐血了,快召太醫!”
師不疑疲憊地搖頭,推開了皇後的手,道:“沒用,讓朕歇歇。”
自從數月前在南邊打了敗仗,師不疑就一氣之下病倒在床,早年的肺疾犯了,一直吐血。太醫院的人用盡了法子也沒能讓他好起來,可皇帝才三十來歲年紀,身體就這麼每況愈下,實在讓人揪心。
皇後雖然待他人刻薄,但對皇帝一往情深,常日衣不解帶地照顧皇帝。師不疑常日昏昏欲睡,偶爾醒過來時便握着她的手,輕聲道:“梓童,你待朕這樣好,可惜朕沒給你一個孩子。”
孔皇後忍不住流下淚來,道:“陛下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咱們會有孩子的。”
師不疑便垂着眼苦笑,仿佛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他從小羸弱,自己的情況自己最清楚,外頭那些人口中喊着萬歲,心裡卻巴不得他馬上就死。他從小在戰亂中出生,見多了殘忍惡毒之事,知道世上最可靠的不是愛,而是共同的利益。
皇後無子,自己若是死了,孔家的榮光也就沒了。皇後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她對自己或許有愛,但更多的是對失去一切的恐懼。
宮女端來了湯藥,孔皇後接過來,細緻地吹涼,一勺勺喂給皇帝。師不疑喝了半碗,皺着眉頭推開了,道:“夠了。”
禦前總管太監呂得容弓着身子從外頭進來,恭敬道:“陛下,您之前召李相過來,他在外面等了一個多時辰了,還見麼?”
皇後皺眉道:“陛下都病成這樣了,還見什麼,請他回去!”
師不疑卻勉強打起了精神,道:“讓他進來,你們都退下吧。”
皇後隻得站起來,行了一禮向外走去。片刻丞相進來了,叩首道:“臣李頤拜見陛下。”
師不疑招了招手,示意他起來,啞聲道:“李頤,朕這段時間未能處理國務,前朝如何?”
李頤恭敬道:“陛下放心,内閣每日處理公務,未有積壓。前朝無事,雲南那邊也暫時沒有動靜。五大營鎮守長安,誓死保衛陛下的安全。”
師不疑點了點頭,道:“愛卿,辛苦你了。”
皇後就在幔帳後面,還未離開,悄然聽着裡頭的談話。皇帝道:“……眹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有萬一,你看身後事該如何辦?”
李頤吓了一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道:“陛下春秋正盛,很快就會康複,臣萬萬不敢想大不敬之事!”
皇帝苦笑了一聲,他的形容枯槁,雖然年輕,但身體早就已經不行了。上天給了他至高無上的地位,卻沒給他承擔這一切的生命力,掙紮了這麼久,他也已經累了。
他不管李頤怎麼說,今天叫他來便是要囑咐後事,低聲道:“朕沒有子嗣,唯有一個弟弟靜王,聰慧良善,克己勤儉,将來必然能體恤百姓,你看他如何?”
李頤頭上滿是冷汗,不敢答話。皇帝注意到了帷幔後的身影,揚起下巴示意。呂得容便從裡頭走了出來,恭敬道:“娘娘,陛下讓奴婢送您回去。”
孔皇後隻得出了寝殿,邁步上了轎辇。皇城上方的天空陰沉,烏雲像一座山一樣壓得人喘不上氣來。孔皇後胳膊搭在雕花扶手上,想着剛才的事,臉色比天色還陰沉。
皇帝病成這樣,孔家早就在做準備了。前陣子父親就派人進宮跟她通氣,讓她從師家找個遠房親族的小孩,永甯縣有個侯爵的兒子今年三歲,是師家的遠親,到時候就讓他繼位,由皇後親自撫養。孩子年紀小,自然得事事聽孔家擺布,等他長大了,性子也早就養廢了,離了孔家就更寸步難行了。
孔家的如意算盤雖然打得響亮,可惜皇帝還有個弟弟。皇後下了步辇,身邊的太監張得祿連忙上前扶着她。她進了椒房殿,越想越覺得心煩。看皇帝的意思,身後是要傳位給他弟弟了。她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得祿,你說靜王要是繼位了,會不會善待我們?”
張得祿長得細眉小眼的,發起愁來更是像個皺巴巴的苦瓜,道:“娘娘,奴婢聽說小靜王書讀得很好,頭腦聰明,又年紀漸長。這樣的人精明得很,不會甘心受人擺布的。”
孔皇後沉默不語,張得祿一身的富貴都綁在皇後身上,也怕孔家失勢。他跪在她面前,憂聲細氣地道:“娘娘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家人打算啊,您還有父母子侄,那麼多人都養仗着您,這時候您可千萬不能心慈手軟啊!”
孔皇後心裡也清楚靜王能摳會算的,極有主見,沒人能從他手上占得到便宜。他若是當了皇帝,必然把權力牢牢地攥在手裡,到時候孔家勢必沒落。孔皇後的目光沉了下來,趁着還沒塵埃落定,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不能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奪走自己的一切。
皇帝病了這幾個月都沒好,小靜王一直很擔心。小時候師不疑對他很好,是兄友弟恭的那種好哥哥。靜王的母親不得寵,下人待他母子也怠慢。别人都裝聾作啞,師不疑見了卻會大聲訓斥那些奴才。
師無咎從前很崇拜兄長,覺得他既聰明又強大,所有人都尊敬他,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樣就好了。兄長每天要學很多功課,師無咎見不到他,有時候便會偷偷跑到他要經過的地方等着他,兄長見了他總會停下來跟他說幾句話。後來一次他去禦花園等師不疑的時候,失足掉進了水裡,差點就被淹死。師不疑又驚又怒,跟太後說自己就這一個親弟弟了,若是老天一定要收了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說來也奇怪,從那以後小靜王在宮裡就沒再遇到過兇險,成了他唯一長大的兄弟。
孩子的感情總是純真的,長大成人之後就摻雜了許多複雜的考慮。師不疑當了皇帝,師無咎隻想當個太平王爺,每日在太學混日子,兩個人的關系漸漸就遠了。
然而即便如此,自己的太平日子也是兄長給的,師無咎很擔心他,幾次進宮探望,都沒能見到皇帝。他心裡有些不安,知道現在情況特殊,自己的身份又敏感,皇兄說不定是忌憚上自己了。
他這些年就攢了點私房錢,除了偷偷在太學放印子之外,沒幹過什麼不老實的事。他身邊的保镖都不超過二十個人,完全沒有造反的實力,透明得就像水裡的蝦,一眼就能看得到腸子。
屋舍深廣,師無咎待在自己的王府裡,能感覺到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要變天了,各方勢力席卷而來,他在台風眼中間,一步也不敢亂動。蕭浚野他們也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平時跳得那麼歡,關鍵時候一個靠得住的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