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蕭浚野腦海中的記憶紛至沓來，他還記得自己落入水中時的情形。撲通一聲，冰淩四下飄散，他在水中不住下沉，身體醉得不聽使喚。頭頂的天光越來越遠，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幾乎就要斷線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忽然從後面抱住了他，蹬着水把他向上推去。

那人的身姿像遊魚一樣，在水裡輕靈自在，嘩地一聲上了岸。蕭浚野依稀聞到了那人身上的香氣，淡淡的，微微的甜意沁人心脾。記憶中的自己睜開了眼，恍惚間看見一個白衣少年穿過人群，悄然離去了。那股香氣便是他後來在袁窈身上聞到的白蘭香，他卻一直沒有想到一起去。

他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如果那個人是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話——

蕭浚野忽然拔腿往回跑去，小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覺得這人果然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蕭浚野沖回住處，扯開行李，找到了自己在岸上撿到的那個香囊。過了這麼久，上面的香氣早就已經消散了，香囊正中繡着一團盤曲的花紋。蕭浚野以前還以為是藤蔓，如今看來卻跟祈族人衣服上繡的花紋一樣，是他們信仰的蛇形圖騰。

真的是他。

蕭浚野攥着香囊，心情是不可思議的平靜。他以為袁窈對自己純然是利益交換，毫無真心，卻沒想到在最初相遇時，便是他先選擇了自己。

袁窈的房中彌漫着一股藥草的氣息，接連吃了幾天的藥，被子都染上藥味了。他昨天退了燒，今天睡了一天，終于感覺好些了。小懿去外面挑水，不知怎的到現在還沒回來。

袁窈低低咳嗽了幾聲，靠着床頭坐起來，推開了窗戶。帶着寒意的晚風吹進來，夕陽漸漸沉入遠處的群山。這些天他心裡一直不好受，蕭浚野要走了，他們從此便是陌路人。自己從前隻想守好自己的心，是他非要搶過去，卻又狠狠地棄之如遺。

袁窈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自己這一生唯一一次心動，沒想到就這樣無疾而終。

門輕輕響了一聲，蕭浚野從外頭進來了。袁窈沒想到他會來，有些手足無措。自己現在頭沒梳，隻穿着中衣，一副虛弱的病容，實在不想見他。如果這是最後一面，自己總該留一個好一點的念想給他，也為自己保留一點尊嚴。

他默默把衣領拉好，垂着眼道：“你來幹什麼？”

蕭浚野看着他憔悴的模樣，心疼得厲害，又恨他脾氣太倔，藏着這麼多事都不告訴自己。他道：“身體好點了麼？”

“好多了，”袁窈淡淡道，“有勞小三爺記挂。”

他的态度帶了點疏離，又忍不住要刺他。蕭浚野從袖子裡掏出那個香囊，道：“這是你的麼？”

袁窈看到它的一瞬間，皺起了眉頭道：“這香囊我丢了好久了，怎麼在你這兒？”

蕭浚野看着他，輕聲道：“龍擡頭那天，我從水天樓出來落了水，一個穿白衣裳的人把我救了上來。這個香囊勾在我衣帶上，我一直想找到那個人，跟他道聲謝。”

袁窈的目光遊移，沒想到他都知道了。蕭浚野握住了他的手，道：“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袁窈眼中生出了淚光，一直以來深藏的委屈湧上來，難以隐藏自己的情緒。他若是一直恨自己、待自己不好，他還撐得住，然而蕭浚野忽然這麼說，讓袁窈的心防一下子就垮了。

那時候蕭浚野手裡還沒有長生經，自己救他根本什麼也不圖，隻不過是被他吸引了而已。蕭浚野道：“我不知道那個人就是你，你還記得我麼？”

袁窈靜了良久，若是這輩子義無反顧一次，自己到底還是想把真心話告訴他。

“二月初二朱雀大街，你赢得頭名而來。驚鴻一瞥，至今難忘。”

蕭浚野身軀一震，仿佛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沒想到自己在他眼裡有那麼好，漸漸又變成了強烈的喜悅。他激動道：“你早就看到我了。就算沒有你爹、沒有長生經、沒有任何人，你也會選擇我，是不是？”

袁窈沒說話，下一刹卻被他抱在了懷裡。蕭浚野像是要把他融進自己血肉裡一般，緊緊地抱着他，用力蹭他的臉頰，喃喃道：“我就知道你心裡有我……抵賴也沒有用，你騙不了我了。”

袁窈身上帶着淡淡的藥味，一時間不知所措。蕭浚野的胸膛結實，肩膀寬闊，靠在他懷裡有種強烈的安全感。袁窈有些留戀，卻又不想讓自己再陷進去，道：“小心把病氣過給你。”

蕭浚野卻不在乎，道：“都過給我，你趕緊好起來。”

袁窈推開了他，皺眉道：“油嘴滑舌。”

蕭浚野的眼睛都紅了，竟也忍不住落了淚。他擦了一下眼睛，道：“沒騙你，真心的。”

他想了想，又道：“你那時候，不是應該在往長安的路上麼？”

袁窈想起了當時的情形，神色變得溫和起來，道：“馬車在半路，我爹讓我提前進京探查情報。那一日我在碧波河上，遠遠地見你過來，便忍不住想多看幾眼。我讓船在河邊停了一會兒，就見你喝醉了酒，從樓上跌了下來。”

蕭浚野有些尴尬，袁窈看着他，露出了一點笑容道：“當時我就想，你這人劍法不錯，酒量一般，水性太差。”

蕭浚野看着他微笑的模樣，心怦然一動，下意識湊得近了些。他想要觸碰他，哪怕碰到他的手指也能緩解自己心中的躁動。袁窈卻把手藏回了袖子裡，道：“幹嘛，離我遠點。”

院子裡的鳥雀撲棱棱飛了起來，小懿挑着水回來了。他卸下擔子，見蕭浚野在裡屋，登時睜大了眼道：“哎呀，你還來氣公子，出去！”

他拾起了扁擔就要打蕭浚野，蕭浚野閃身躲開了，道：“喂，有話好好說，别動手。”

小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要把他攆出去。蕭浚野一把攥住了他手腕，把扁擔抽出來當啷一聲扔到一邊。袁窈也吓了一跳，道：“别傷了他。”

小懿打不過他，不能給袁窈出氣，嗚嗚地哭了起來。他憤然道：“你等着，我去叫人來，我讓舅舅找你算賬！”

他說着爬起來往外跑去，蕭浚野感覺自己被他們當成了個土匪似的，有點無可奈何。袁窈卻忍不住笑了，道：“沒事，你先回去吧，舅舅那邊我跟他說。”

蕭浚野回去待了半日，姜樵也沒讓人來找自己，多半以為是年輕人之間吵幾句嘴，不值得當回事。

蕭浚野不知道袁窈現在怎麼看待自己，心像是落在了他那兒，一個勁兒地想見他。他怕小懿又要鬧，找到于白鶴道：“好兄弟，幫忙把小懿看住，我去瞧瞧阿窈病好了沒有。”

于白鶴知道他倆之間有事，皺眉道：“小三爺，在人家地盤上，你别亂來啊。”

蕭浚野覺得人格受到了質疑，道：“我就是去探望病人，能亂來什麼。想個辦法，交給你了。”

于白鶴有點無奈，片刻找了幾個人說是請小懿當向導，去山林裡打獵。一隊人騎着馬帶着隼走得遠遠的，要回來起碼得晚上了。

蕭浚野坐在高大的鳳凰樹上，遠遠地望見他們走了，心中一輕。他一躍下了樹，直奔袁窈的住處去了。

袁窈正在外間擦拭他的弓箭，已經想出去打獵了。他微微垂着眼，神情專注細緻，對自己喜歡的東西有無限的耐心。晨光映着他的輪廓，像是給他鍍了一層金，竟有幾分溫柔的神性。

蕭浚野不覺間看得出了神，自己果然是喜歡他的，無論多少次都會為他心動。袁窈感到他的身影投在屋前，擡頭看着他，仿佛問他這個登徒子來幹什麼。

蕭浚野道：“好點了麼？”

袁窈昨天就沒大礙了，一早小懿說要去山裡逮野雞給他熬湯喝，拿着弓就走了。小時候自己練箭，他也跟着練，準頭比一般人強多了。

“沒事了，”他道，“你還敢來，不怕舅舅打斷你的腿。”

蕭浚野在他身邊坐下了，道：“你舅舅才不會打我，他誇我是個好漢呢。”

袁窈哼了一聲，他身體好了，精神也就好起來了。他身上的藥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白蘭香氣。他的頭發像海藻一樣烏黑密實，馬尾落在白色的脖頸邊，顯得格外漂亮。蕭浚野猶豫了一下，輕聲道：“你還生我氣麼？”

袁窈的眼神微動，卻冷冷道：“我怎麼敢生你的氣？”

蕭浚野知道自己誤會他良多，但若真的跟他分開，自己恐怕連一日也過不安穩。理智讓他後退，他卻不顧一切想再試一次。他攥住了他的手，道：“對不起，再給我一次機會。”

袁窈覺得自己怕是瘋了，一瞬間竟然有些動搖。那麼多的感情藏在心裡，讓他也快要崩潰了。袁窈以為跟他分開就能回到平靜的人生中去，可在放手之際，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辦法放棄他。

蕭浚野注視着他，目光灼熱，啞聲道：“拒絕我，隻要你讓我滾，我就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袁窈垂下了眼，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侵略的氣息籠罩了他，蕭浚野忽然湊過來吻了他，迫切而又溫柔。袁窈睜大了眼，睫毛簌簌地抖了幾下，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久違的溫存感萦繞着彼此，溫柔的晨光照在他們身上。過往的痛苦一瞬間都遠去了，兩人眼裡隻有彼此。

蕭浚野把他抱在懷裡，有種失而複得的心情，啞聲道：“你騙不了我，我就知道你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