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歎了口氣道:“我寫不成。”
“别妄自菲薄,”袁窈道,“你這字的氣勢一般人練不出來,浪費了可惜。你要改就從小處入手,我看你手腕太緊了。”
他就着蕭浚野拿着筆的姿勢,握住了他的手。蕭浚野的心猛地一跳,身體僵硬起來,不知道說得好好的怎麼忽然就上手了。自己又不是什麼正人君子,這樣誰還寫得下去?
桌上鋪着白紙,袁窈把着他的手寫了個永字。蓮花爐中飄散出淡淡的甜香,卻讓他越發難以專心。
袁窈烏黑的發絲輕輕擺動,越過蕭浚野的肩膀垂下來,俊美的臉龐近在咫尺。蕭浚野根本不敢多看,隻能盡力壓抑着自己的念頭,把注意力集中在寫字上。
袁窈仿佛感到了他的不自在,道:“寫字講究一個心境,你想想自己最得意的時候。”
他在漠北縱馬馳騁時,寒風席卷着雪花吹來,遠處是連綿的青青群山,雖然寒冷,卻讓他感覺心懷舒暢,那種自由的感覺閉上眼仿佛還能感受得到。來長安後,他受的拘束太多,幾乎已經忘記了那種痛快的感覺了。
那種意氣風發的感覺萦繞着他,一橫、一撇、豎折……蕭浚野落筆寫下了一行詩,感覺酣暢淋漓。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袁窈看了片刻,露出了笑容,道:“這不是挺好的麼,你自己看看。”
蕭浚野端詳着自己的字,感覺是有進步,忽然就對寫字這件事生出了自信。他道:“袁夫子,厲害啊,化腐朽為神奇!”
袁窈微微一笑道:“你本來就有天賦,隻是以前不得其法,好好練肯定能行。”
他對自己時冷時熱的,蕭浚野笑了笑,道:“最近心情好?”
昨天聽說鎮南王給他送了信過來,大約他聽了家裡的事高興,對人也格外有耐心。袁窈卻仿佛蓦然被碰到了逆鱗,神色又冷淡下來,道:“沒,也就那樣。”
他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回去了。蕭浚野躺在床上,想着剛才寫字的事,朦朦胧胧地感覺他的手還握着自己的手。蓮花爐裡的香燃盡了,淡淡的餘香萦繞在屋裡,彌漫着淡淡的甜意。
每次靠近他,蕭浚野都有種缱绻的感覺。他知道這樣不好,但已經放棄約束自己了。他自欺欺人地覺得自己隻是悄悄想一想,既然不告訴他,也就不會讓袁窈困擾。
可他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來接近自己的?純然是同窗之誼,還是他對自己也有那麼一點好感?蕭浚野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自己也有些迷惘。他擡手推開了窗戶,一陣清風吹進來,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地上,慢慢流轉。
月光清冷溫柔,就算朦胧不明也美得動人心魄。蕭浚野想不明白,卻很眷戀那種感覺。他枕着胳膊,不覺間想起袁窈的神情,有時溫柔,有時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在嘲弄自己一根筋的模樣,怨他什麼都不懂。
蕭浚野心跳得又快了起來,半晌閉上眼翻了個身,不想去深究那麼多了。日子一天天地過,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他扯開毯子裹在身上,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華燈初上,遠處傳來熱鬧的人聲和箫鼓聲,今晚朱雀大街有夜市。街上人來人往,到處都琳琅滿目的,小攤一個接着一個,有各色小吃,還有打卦算命的、賣藝的、賣字畫的、撈魚的、投壺的。
小梅帶着個丫鬟,嚴碩腰上配着流光追星劍,像個保镖似的跟着她們。小梅見他拘謹,噗嗤一笑道:“表哥,你别這麼嚴肅,和我出來你不高興麼?”
嚴碩能跟心上人出來,早就心花怒放了,還特意換了身舍不得穿的新衣裳,借了蕭浚野的寶劍來撐場面。隻可惜小梅不怎麼在乎這些,隻覺得他一直扳着臉,還以為他讨厭自己。
嚴碩隻怕她覺得自己輕浮,想做出一副端正的模樣,沒想到又讓她誤會了。他連忙道:“沒有,我是怕人多擠着你。你想吃什麼,我給你買!”
小梅覺得什麼都有趣,在路邊攤子上撈了一會兒魚,一條都沒撈着,白舍了二十文錢。她和丫鬟在路邊長籲短歎,嚴碩從旁邊買了糖畫過來,是一條金色的大鯉魚,道:“給你這個!”
小梅頓時高興起來,也舍不得吃,在燈下把竹棍兒轉來轉去的。糖鯉魚擡頭翹尾,身上的鱗片發出燦爛的光,仿佛真能躍龍門似的。她輕輕一笑,道:“謝謝表哥,你真好。”
她這麼一誇,嚴碩心裡比吃了蜜還甜,憨憨地笑了,道:“小事,走,咱們再去前頭看看。”
人群中,有個小厮一眼看見了嚴碩腰間挂着的流光追星劍,悄悄捅了捅身邊的人。另一人低聲道:“那不是蕭三的劍麼?”
那小厮道:“我看着也像,怎麼讓他帶出來了?”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人道:“少爺今天在店裡,去跟他說。”
孔钺和孔武前陣子寫完了報告,把那個胭脂鋪子甩給家裡人經營了,十天半個月也不來一趟。今天晚上有廟會,兩個人去了鋪子裡,看着來來往往的人,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前陣子他們往外攆了不少客人,任外頭五光十色,就是沒人上這裡來。
孔钺坐在太師椅上,翹着二郎腿嗑瓜子。孔武趴在桌子上,低低地打着呼噜。月亮越升越高,夜色漸漸濃了,孔钺悻悻地想,看來今天又開不了張了。
這時候就見兩個小厮急急忙忙地跑進來,趴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孔钺睜大了眼,道:“蕭三沒跟着他?”
小厮道:“沒有,就那傻大個帶着兩個小姑娘,出來逛夜市的。”
孔钺眼睛轉來轉去的,這麼好的機會可不能放過。他低聲道:“你們兩個想辦法,把那把劍弄過來,讓他丢個大人,事成了我重重賞你們!”
前頭有演皮影戲的,鼓聲咚咚作響,演的是一出孫悟空大鬧天宮。大人扛着小孩兒,少年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到精彩處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嚴碩看旁邊有賣花的,都是紅的粉的月季,也有含苞待放的蓮花。他有些猶豫,不知道買給她會不會太唐突。小梅看了一會兒皮影,從人群中擠出來,揚聲道:“表哥,再去前頭看看。”
嚴碩到底沒買花兒,尋思着還是穩妥些的好。幾個人往前走了一陣子,就見一群人圍着個攤子,正在玩投壺。攤子上擺的東西都挺貴重,有隻羊脂白玉的镯子,一支珠花,還有一錠金元寶。嚴碩尋思着小姑娘應該不愛玩這個,便要和小梅往前走。這時候一人叫住了他,道:“公子,别走啊,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練家子,送你三支箭,你投投試試。”
旁邊有人幫腔道:“就是,這珠花多好,投中了就是你的了!”
嚴碩尋思着給小梅賺點首飾也好,反正他在家裡也經常跟蕭浚野玩這個。雖然比不過他,但是跟一般人比應該綽綽有餘了。他搓了搓手,道:“怎麼說?”
攤主懶洋洋道:“咱們這兒帶彩頭的,十支内誰中得多,這裡的東西随便挑一件,輸了的賠一兩銀子。”
他身邊坐着個中年漢子,肩寬腿長的,一看就擅長投壺,是專門跟人對賭的。
嚴碩沒想到玩得這麼大,他今天出來就帶了五兩銀子,尋思着帶女孩兒吃點玩點應該夠了,要是賭起來可就不夠看了。他有些猶豫,旁邊有人架秧子道:“公子一看就是個少年英雄,百步穿楊不在話下,這點小把戲能難得倒他麼!”
又有人起哄道:“就是,給他們點厲害瞧瞧!”
嚴碩本來就愛吹牛,被人這麼一捧,有點飄飄然了。更何況小梅還在旁邊,他不想打退堂鼓讓她瞧不起,頓時挺起了胸膛道:“來就來,讓你們見識見識小爺的厲害!”
一群人把攤子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那個投壺的确實有些本事,一會兒功夫就進了六支箭。嚴碩十支都投完了,才進了四支。他不服氣,掏出一塊銀子來道:“再來!”
攤主笑容滿面,道:“好嘞,再給公子十支箭,祝您這次大展身手!”
那壺口小肚子大,對方故意把箭扔得亂七八糟的,把口堵得嚴嚴實實的。嚴碩的箭都扔進去了,尾巴一歪又掉出來了。嚴碩氣得直拍腦門,小梅在旁邊看着,擔憂道:“表哥,要不算了吧?”
嚴碩這麼愛面子的人,豈能在心上人面前丢臉。他伸手一掏,把一兩銀子扔在攤子上,道:“好久沒玩了,剛才手生,你看我這回給你赢個大玉镯子回來!”
他說着接過一把箭,嗖地投了過去。圍觀的人群竊竊私語,有人道:“這不是将軍府的表少爺嗎,平時老跟着蕭三的,怎麼跟他表哥比差這麼多啊。”
嚴碩又不是聾子,都聽見了。他本來帶着流光追星劍出來,還想耀武揚威一番,此時卻覺得沉甸甸的,仿佛連劍都在嫌棄自己沒本事,不配帶着它。
他心裡越急,手上越沒準頭,一會兒功夫荷包裡的錢就都輸完了。攤主笑呵呵地說:“小公子,還玩不玩?”
嚴碩有些遲疑,罷手了就一敗塗地,再赢一局就能翻盤。這時候旁邊有人道:“算了吧,再玩也赢不了,我看這小子不行。”
人群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嚴碩氣得回頭大聲道:“誰,出來!”
沒人回應他,到處都是五光十色的燈籠,遠處有玩雜耍的噴出一大口火焰,人群發出一陣驚呼和笑聲。缭亂的光照得他暈乎乎的,耳朵裡嗡嗡作響,隻覺得渾身上下燥得要命。嚴碩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無論如何不能咽下這口氣,道:“我再玩一局!”
攤主揚起嘴角看着他,剛才就見他荷包裡空蕩蕩的了,道:“小公子,你還有錢麼,咱們這兒可不賒賬啊。”
嚴碩上下摸了一遍,确實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他也拉不下臉來跟女孩子借錢。旁邊有人撺掇道:“那不還有把劍嗎,先押上,一把就赢回來了!”
又有人起哄道:“就是,别慫,這把肯定能赢!”
小梅往前走了一步,道:“表哥,别——”
嚴碩已經上了頭,顧不上别的了,把流光追星劍解下來往攤子上重重一拍,道:“押它,再來一局!”
次日下了學,蕭浚野去茶鋪看店。雲露和于白鶴上午就過來幫忙了,他們倆覺得這裡挺不錯,經常過來閑坐片刻,喝會兒茶,幫着招待客人。
蕭浚野挑了一桶水,卸下擔子把水倒進缸裡。雲露從他身邊走過,忽然停下來聳了聳鼻子道:“噫,小三爺,你一個大男人用什麼麝香?”
昨天他點着香睡着了,蕭浚野擡起胳膊來聞了聞袖子,道:“沒有啊,用的是紅袖篆。”
雲露天天調香,長了個狗鼻子,道:“裡頭有麝香,這麼腥,唉……這東西用多了不好。”
蕭浚野去了裡屋洗茶杯,稀裡嘩啦的。于白鶴好奇道:“怎麼不好。”
雲露仿佛難以啟齒,片刻道:“反正就是讀不進書,淨想不正經的事了。小三爺,小三爺?”
蕭浚野一直垂着眼洗洗唰唰,對她的話充耳不聞。雲露道:“你看吧,又不知道在想什麼了。”
他正出神,忽然聽見外頭噔噔噔一陣腳步聲響,一個黑色的身影站在他面前,卻是嚴碩來了。他的臉色鐵青,呼哧呼哧喘着氣,眼神裡帶着愧疚,道:“表哥,對不起。”
于白鶴他們看着這邊,都有些納悶,不知道他這是鬧哪一出。
蕭浚野也有些納罕,昨天還好端端的帶女孩兒出去玩,這會兒卻像是被人踹了似的。他道:“怎麼了?”
嚴碩把下擺一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啞聲道:“你打我吧,我把你的劍輸給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