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氣晴朗,衆人一大早來到了茶鋪裡。蕭浚野卷起了竹簾子,燦爛的陽光照進來,伴随着微微的清風,讓人身心舒暢。小勝打掃屋子,嚴碩整理後廚的東西。店裡的陳設雅緻,到處擺滿了幹花,散發着茶葉的清香,茶盞更是玲珑可愛,跟外頭那種歇腳的茶棚截然不同。
櫃台的一角放着個茶台,上面插着好幾個小泥人,姿态各異,好像湊在一起開會。一開始隻有蕭浚野和袁窈的泥人,後來嚴碩看着有趣,問在哪兒弄的,拉着周钰去捏了兩個,他金刀大馬地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手托腮做沉思狀,周钰則手裡提着個葫蘆,正在仰頭灌酒。小靜王看着好玩,也讓人捏了個自己,小泥人手裡拿着個算盤,好像正打得劈啪作響。
雲露摸了摸一個泥人,生出了興趣道:“這哪兒弄的?”
小懿擦着桌子道:“就前頭街上泥人張,你想要的話我帶你去,順便我和小勝也來兩個。”
雲露笑了,道:“好啊。”
她還是頭一次來,裡裡外外轉了一圈,感歎道:“這地方真漂亮,你們這店開得不錯啊。”
蕭浚野沒說話,似乎在想着什麼。周钰洗着茶碗道:“快關門了,當初就盤了三個月,為了交報告嘛。”
雲露覺得有些可惜,道:“不賺錢麼?”
“賺啊,”周钰道,“多虧了小靜王他們坐鎮,貴女們常來捧場,三個月就把鋪子養起來了。”
正說着,門前來了一輛馬車,袁窈帶着小靜王來了。今天有空,他們兩個好學生也來看店了。兩人下了車,雲露還是頭一次見袁窈,心想二小姐一直讓提防的就是他?
她站在于白鶴身後,悄悄地看袁窈,見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容貌清秀俊逸,氣質脫俗,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他挽起了衣袖,挑着擔子去後頭井裡挑了兩桶水。片刻他挑着水回來,嘩嘩地倒進大缸裡,胳膊上薄薄的肌肉隆起來,看起來挺文秀的一個人,其實還挺有力氣的。
小靜王去了櫃台後面,嘩嘩翻了一陣子,歎了口氣,出聲道:“兄弟們,今天都二十号了,月底鋪子就租到頭了。”
前兩天他們剛分了錢,這段時間淨掙了五百四十兩銀子,袁窈出的力最大,分到二百兩,蕭浚野和小靜王每人分了一百兩,嚴碩和周钰每人五十兩,小懿和小勝看店有功,每人二十兩。
以前他們兄弟幾個吃飯都靠跟家裡伸手,太學給的一點補貼聊勝于無。每個人都是月初風光,月末響叮當。如今有了這麼個生财的門路,大家都舍不得就這麼放棄。
嚴碩道:“我看這鋪子挺好的,就這麼收攤多可惜啊。”
本來說好了就盤三個月,結果錢賺到了,大家也對這裡有了感情,舍不得離開了。蕭浚野看着店裡的陳設,自從有了這裡,他們也多了個去處,反正現在有錢了,就當盤個地方休息也挺好的。
袁窈在後頭洗着茶碗,神色靜靜的。這段時間他們在這裡有很多回憶,蕭浚野确實舍不得就此結束。他過去道:“你覺得呢?”
袁窈淡淡的,垂着眼道:“我都行,看你的意思。”
他一直都是這樣,想要什麼也不直接說,都是從小讓着兩個哥哥,隐忍成了習慣。蕭浚野心想他不說那就自己說了吧,道:“我覺得也不耽誤念書,就開下去吧。”
小靜王一向摳門,不該花的錢他是舍不得花,此時竟也有些留戀。他道:“誰說不耽誤功課,每天都要看賬本,一有空就要來幹活,心都野了。”
他雖然這麼說,手上卻摩挲着櫃台。蕭浚野道:“反正掙錢,就繼續開着,你們說呢?”
袁窈露出了笑容,目光也明亮起來,這裡他付出的心血最大,能開下去他自然高興。小懿和小勝本來躲在簾子後面假裝幹活,豎着耳朵偷聽,聽說能開下去頓時冒了出來,道:“太好了,我們看店!”
他們倆還是頭一次掙這麼多錢,看店也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越忙越精神。
嚴碩和周钰也挺高興,小靜王一副拗不過他們的模樣,道:“就知道玩,明年就秋闱了,你們也不急。”
蕭浚野道:“我們又不考那個,你也不用考啊,急什麼。”
小靜王露出了促狹的笑容,低聲道:“誰說我不考了,我打算換個名字混進去考一回,看看我這些年學的怎麼樣。”
他轉頭看向袁窈,道:“你考麼?”
以袁窈的才學,去考肯定榜上有名,他家的蔭職也輪不到他這個庶子。袁窈的神色卻淡淡的,道:“再說吧。”
他爹被皇帝盯着,他身為小兒子雖然沒享到多少福,倒黴肯定是要被牽連的。就算他考上了也不會被朝廷重用。衆人想到這裡,都有些同情他,還是不談此事為妙。
蕭浚野轉了話題道:“那就決定開下去,先盤到年底再說。”
衆人紛紛歡呼起來,雲露和于白鶴雖然是頭一次來,也被他們的喜悅感染了。蕭浚野大方道:“有空來玩,跟自己家一樣。”
雲露眯起了眼道:“小三爺,你是想讓我們來幹活吧?”
蕭浚野哈哈一笑,直接道:“你長得漂亮,去前頭端茶;老于長得也不錯,有女客的時候讓他伺候。”
于白鶴往櫃台上一靠,确實猿臂蜂腰的,悠然道:“給錢麼?”
“不給,”蕭浚野無情道,“都給你們鍛煉的機會了還要什麼錢,茶可以讓你們喝個水飽。”
他倒是跟小靜王學明白了,如意算盤打得噼啪響。于白鶴笑了,道:“那誰給你幹,想得美呢。”
于白鶴和雲露上午幫了一會兒忙,下午還有事,先回天機書院了。嚴碩擦着桌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知道在想什麼。将近傍晚他家來了個小厮,一見他就趴在他耳邊嘀咕了幾聲。嚴碩登時睜大了眼,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道:“來了?”
小厮點了點頭,道:“夫人晚上擺宴,請姑娘吃飯,你回去麼?”
嚴碩都等半天了,道:“那當然,上回見小梅還是去年呢。”
他整了整衣裳,跟要相親似的鄭重,來到蕭浚野跟前道:“哥,我回去一趟,我表舅帶表妹來了。”
蕭浚野知道他遠房表舅家有個表妹叫小梅,今年十六歲,生得玲珑可愛,嚴碩從小就喜歡她。蕭浚野道:“趕緊回去吧,人生大事重要。”
嚴碩臉紅了,道:“什麼人生大事,表舅是來看我娘的,表妹來是順便。”
都快出嫁的大姑娘了,帶到親戚家是什麼意思,大家心裡都清楚。蕭浚野笑了,道:“好好,那你也一盡地主之誼,趕緊回去招待吧。”
嚴碩難掩心中的興奮,騎了馬和小厮一起回去了。今天客人不多,蕭浚野收拾了東西,也回了太學。嚴碩請了幾天事假,兄弟們在一起習慣了,忽然不見了他還有些惦記。
這天中午吃完了飯,蕭浚野剛回屋,忽然見嚴碩來了。他最近收拾得幹淨整齊的,就連下巴上的胡茬都剃幹淨了,蕭浚野都有點不認識他了。他道:“你怎麼回來了,不跟你好妹子在一起呢?”
嚴碩還挺顧念人家姑娘的名聲,一本正經道:“我一個大男人,哪能天天跟女孩兒在一起。就她來的那天晚上見了一面,這幾天她一直跟我娘在一起呢。”
蕭浚野有點遺憾,照這樣下去,他表舅走了嚴碩也見不着姑娘幾面。他道:“那你就這麼耗着?”
嚴碩興奮道:“不算耗着,昨天她在小花園裡坐着,我跟她隔着牆聊了一會兒天。他說喜歡這邊的荼蘼花,我摘了一枝送給她。表舅看見了,答應讓她跟我出來逛逛。”
那兩個人也夠不容易的,蕭浚野道:“好事啊,那你不去準備,來找我幹什麼?”
嚴碩嘿嘿一笑,道:“哥,我昨天跟她說了你的事,小梅挺崇拜你的。她想看看你的那把寶劍。”
轉來轉去的,原來在這裡等着他呢。嚴碩一向把蕭浚野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來自豪,之前長生經的事就是他抖摟出去的,這回又改成吹噓流光追星劍了。蕭浚野皺眉道:“你跟人家說這個幹什麼?”
嚴碩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道:“你武功高,我替你高興啊。小梅聽說你那麼厲害,看我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樣了。英雄的兄弟肯定也是個好漢,你說是不是?”
蕭浚野脫了鞋躺在床上,懶懶道:“你少跟我拍馬屁,這不是頭一回了。”
嚴碩眼看他要睡午覺,連忙過去給他捶背,道:“哥,求你了,就借我用一次,我都答應小梅了,我不能讓她失望啊!”
嚴碩長得五大三粗的,難得有姑娘願意搭理她,要是過了這個村怕是就沒有這個店了。蕭浚野被他騷擾得不勝其煩,沒好氣道:“拿去拿去,用完了趕緊還給我。”
嚴碩高興的不得了,用力抱了他一下,道:“多謝哥,保證好好給你拿回來!”他說着去隔間摘下了挂着的流光追星劍,像猴子似的竄出門跑了。
天漸漸熱了,外頭的蟬鳴一陣陣的,吵得人心浮氣躁。蕭浚野悶頭上了一下午書法課,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上頭長滿了練功磨出來的薄繭。這雙手明明舞刀弄劍的時候挺聽話的,怎麼一寫字就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似的,就是寫不好呢?
蕭浚野的字随他的脾氣,張揚肆恣,不守章法。小靜王寫的字好看,常被夫子表揚。蕭浚野一度想跟他學,小靜王看了一眼就說:“我教不了你,咱倆差太多了。”
師無咎人是不錯,但大多數時候都愛作壁上觀,兄弟幾個跟他在一起這麼多年了,他獨個好他自己的,其他幾個人一直沒進步。蕭浚野已經放棄提高自己了,打算回去随便寫幾個字交差。
他收拾東西回了住處,把紙攤在桌子上,屏氣凝神寫了一幅字,退開兩步端詳片刻,感覺跟上課寫的沒什麼區别。
他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可能就不是這塊料。門上有人敲了兩下,卻是袁窈來了。他拿了一盒香料進屋道:“昨天翻箱子找到了兩盒紅袖篆,我自己用不完,你拿着吧。”
他們天天上學放學都在一塊,去對方屋裡也沒什麼避忌。蕭浚野嗯了一聲,道:“好聞麼?”
袁窈找到了一個銅蓮花香爐,點了起來。淡淡的甜香飄了出來,讓人感覺仿佛身處在春日之中。蕭浚野呵出一口氣,道:“這麼香?”
袁窈嗯了一聲,在一旁坐下道:“裡頭有檀香和龍涎香,能聚氣凝神,禅修打坐的時候用正好。”
蕭浚野笑了,道:“我哪有禅修的時候,打小不信那些玩意兒。”
袁窈擡眼看着他道:“道家修真可得長生,人家都練,你怎麼不信?”
蕭浚野的神色有些黯淡,靜了片刻道:“要是天上真有神仙,就不該讓我哥那麼好的人死得那麼早。”
袁窈的表情凝在臉上,片刻轉開了眼,也有些難過。難怪他一直對玄妙之事沒有什麼好感,卻是因為他大哥遭遇不幸的緣故。
蕭浚野沒再說什麼,拿起筆繼續寫字。袁窈在旁邊看了一陣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的字寫得好,之前跟長安城裡的文士相比都毫不遜色,成天把玩的扇子更是書聖的真迹,耳濡目染的,很有些小書聖的架勢。蕭浚野這一手字在他面前晾着簡直是班門弄斧,想要團起來扔了。袁窈卻伸手一按,道:“這字剛勁有力,很有特點,練好了能自成一派。”
蕭浚野以為他在開自己玩笑,袁窈的神色卻挺認真。他過來拿起筆,紙上寫着“鐵馬冰河入夢來”,他端詳了一下,模仿蕭浚野的字體在下面寫了一遍。字還是那個走勢,但收束之後明顯好看多了。
蕭浚野覺得這字既像自己的,又不像,要想寫成這樣起碼得下個十年八年的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