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勝在一旁燒水,屋裡水汽氤氲的。蕭浚野心裡憋得難受,他要面子,不想直接去問袁窈,隻能問别人。他道:“我哥原來在這裡讀書的時候,袁窈也在麼?”
小靜王一怔,不知道他怎麼忽然想起來問這個。他道:“在啊,所以我認識他。他倆原來坐在一塊兒,你哥很照顧他。你大哥去世之後,袁窈生病休學了幾年,他倆關系好,他當時很難過的。”
蕭浚野的心沉了下去,那些碎嘴子說的居然都是真的。他皺眉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小靜王道:“我以為你知道呢,大家都認得他啊。”
那時候蕭浚野還在塞北喝西北風,早晨出門一腳踩出一個雪窩子,哪裡想得到大哥在太學過得是什麼日子。他一想到袁窈曾經也跟大哥一起讀書、跟他一起談笑風生,心裡就像被火燒一樣。
他不是個大度的人,從小有人跟他搶什麼東西,他能打得過就打,打不過也總得想辦法奪回來。可如今不是自己的東西被人搶了,而是他撿到了别人遺留的情分,讓他連捍衛自己尊嚴的底氣都沒有。
袁窈必然也像其他人一樣信賴蕭禹澤,或許在看着自己的時候,也試圖尋找自己跟他的相似之處。要不然他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幫自己,無論是詩會,還是茶店,他付出的善意都超過了一般人。從前的自己坦然受之,卻沒想過像袁窈那麼高傲的人,若不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說不定他連一眼都不會看自己。
一旦這麼想了,蕭浚野的心情就更糟了。他不想被當成替身,打從心底裡讨厭這種感覺。
小靜王見他的神色沉了下來,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蕭浚野站了起來,又去裡屋躺着了。小勝搔了搔頭,道“可能天熱,公子中暑了。”
小靜王不想打擾他,起身道:“那讓他好生休息吧,睡一覺興許就好了。”
接下來幾天,蕭浚野的心情一直陰郁,時常一靜下來就想起那些人嘀嘀咕咕的聲音。他坐在學堂裡,面前攤着書卻看不進去,悄悄擡起眼看着斜前方的人。袁窈正在看書,長長的睫毛微垂着,一副心無旁骛的模樣。
他好像一點也沒有感受到自己的困擾,就連小靜王都來看自己了,他卻問也不問。這人好的時候極好,可無情的時候也好像一點感情也沒有。蕭浚野越發覺得自己的心意都錯付了,心裡生出了些恨意。
自己若是對一個人好,那便是掏心掏肺,把他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什麼好東西都留給他、想着他。可袁窈不同,他把身外之物看得極淡,對誰都有種和氣的态度,唯獨藏着一顆心不交給任何人。
外頭的鐘聲響了,衆人收拾了東西,三三兩兩地出去了。明天是休沐日,嚴碩他們看蕭浚野消沉了好幾天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覺得老悶着不行。兄弟幾個一合計,打算拉他出去散散心。
嚴碩和周钰過來圍着他的桌子,道:“哥,明天有空嗎?”
蕭浚野漠然道:“什麼事?”
周钰道:“我表叔在郊區開了個馬場,進了不少名馬,咱們明天去看看吧?”
蕭浚野收拾東西的動作一停,好像有了點興趣。嚴碩趴在桌子上,興奮道:“走吧,聽說有大宛的汗血寶馬,我還沒騎過呢!”
蕭浚野想去看看也好,便答應了。他看了一眼其他人,道:“還有誰去?”
嚴碩立刻道:“靜王去,還有袁窈也去。”
蕭浚野看了他一眼,袁窈神色淡淡的,好像跟平常一樣,一派青竹一般的君子風度。蕭浚野沒說什麼,心裡卻想自己待他好有什麼用,這人又沒有心,對誰都是一樣的。
次日天氣晴朗,風輕雲淡。兄弟幾個一大早來到了馬場,面前的場地一望無際,地勢平坦,跑起來必然酣暢淋漓。場地邊上有幾個涼棚,供跑馬的客人休息。東邊連着的一片是馬廄,幾個夥計提着桶在喂馬,打掃棚舍。
周钰跟表叔打過了招呼,表叔聽說小靜王都賞光來了,高興得很。他帶着人在馬廄轉了一圈,道:“這裡的馬往外賣,也供人跑馬玩。跑馬一天二兩銀子,包茶點。也有騎師教騎馬的,幾位公子一看就是行家,就不用小人們多嘴了。”
馬廄一共分為三大片,一片是供初學者騎的馬,性情溫順,但跑得也不怎麼快,品種一般。中間一片稍微有挑戰性,有些良種。第三部分都是名馬,脾氣各不相同,有些親人,有些就桀骜不馴。這些馬一般不給人騎,就留着參加比賽,這邊初一十五還有跑馬賽,等規模起來了,應該能賺不少。
表叔擡手一揮,熱情道:“這些馬公子們随便選,就當是自己家,不用客氣!”
大家覺得周钰這人脈确實可以,有這麼個地方消遣,可比跟那些貴族公子擠在一起附庸風雅強多了。蕭浚野一來到這裡,骨子裡的野性就都釋放了。他轉了一圈,挑了一匹黑裡透紅的駿馬,道:“就它了。”
那匹馬高大健壯,身上的肌肉結實飽滿,背後的鬃毛又黑又亮。這裡的人對它很好,把它刷洗得幹幹淨淨的。它一雙黝黑的眼睛看着蕭浚野,透着一股聰明勁兒,脾氣還挺倨傲,嗤地打了個響鼻,好像瞧不起他。
旁邊的夥計恭敬道:“小三爺,這是寶馬赤兔的後代,名叫朝天椒,脾氣不太好。您要不看看旁邊這西域來的黃金緞,這馬漂亮,脾氣也柔順……”
旁邊馬廄裡的黃金緞通體金黃,确實挺漂亮,目光也清澈柔和,一般貴族小姐來了都選這匹。但蕭浚野三歲就開始騎馬,還沒有什麼烈馬是他馴服不了的。他道:“我要這匹黑的。”
夥計為難起來,隻好揭了它的老底:“這馬真不聽話,它踢過人……還咬人。”
蕭浚野被它的劣迹引起了征服欲,他盯着面前的朝天椒,揚起嘴角笑了:“就它了,越不聽話的,騎起來才越有趣。”
衆人各自選好了馬,一路小跑。袁窈騎在黃金緞背上,風迎面吹來,把他的頭發吹得微微擺動。小跑一圈,身上出了些薄汗,感覺很舒服。嚴碩騎着一匹駿馬從旁邊掠過,一邊放聲大笑:“哈哈哈太痛快了,我還沒騎過這麼好的馬呢!”
他摟着馬脖子親了一口,扭頭看旁邊,小勝手裡拿着一根胡蘿蔔,還在跟他要騎的馬套近乎。
“你乖,我喂你好東西吃,一會兒可别摔我啊。”
小黃馬把胡蘿蔔嚼得咯吱咯吱直響,還沒開始跑,先吃了兩個蘋果一根蘿蔔。小靜王騎着一匹照夜白從旁邊經過,感覺是比自己平時騎的馬好得多,道:“這馬确實不錯,賣麼?”
夥計在旁邊道:“這是留着比賽的,三五年内不賣。”
小靜王有點遺憾,想來賣的話也不便宜,也就作罷了。這時候就聽咴地一聲馬嘶,蕭浚野騎在馬背上,一路火花帶閃電地沖了出來。小靜王差點被他撞了,連忙勒住了馬,道:“看着點啊!”
朝天椒一路狂奔,蕭浚野夾着馬腹,不慌不忙的。一般人被這麼連跑帶颠的,早就慘叫起來了,蕭浚野氣定神閑的,根本沒把它當回事。朝天椒發現他不怕,改變了策略,停下來又蹦又跳的,非把他甩下來不可。蕭浚野就知道它要來這一套,緊緊扯着缰繩,身體随着馬的動作輕輕晃動,不管它怎麼颠都無動于衷。
“馭——馭——沒事……沒事。”
他嘴上說着沒事,手上卻不輕不重地給了它兩鞭子。要不是旁邊有人看着,蕭浚野打得比這還重。有的馬馴服靠哄,有的天生就隻服從力量,隻有絕對的壓制力才能讓它屈服。
蕭浚野什麼烈馬都見過,馴服這小辣椒根本不在話下。朝天椒蹦跶了一陣子,又跑了一陣子,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蕭浚野還跟沒事人似的,輕輕撫摸着它的鬃毛,道:“還折不折騰了?”
朝天椒噴着氣低下了頭,今天算是遇上了命裡的煞星,徹底服氣了。蕭浚野揚起嘴角一笑,腳跟輕輕一踢馬腹,道:“走,給他們看看去——”
朝天椒輕快地從衆人跟前跑過去,揚起一陣灼熱的風,疾馳而過的身影極其潇灑。場邊的夥計都睜大了眼,紛紛道:“媽呀……那可是朝天椒,他真馴服了?”
那匹馬是出了名的壞脾氣,已經摔傷過好幾個人了,沒事大家都不敢靠近他。沒想到蕭浚野這一會兒功夫就把它馴得服服帖帖的,看來惡馬還是要惡人來磨。
嚴碩哈哈大笑,道:“咱哥就是厲害,再厲害的犟種到他面前都得先磕一個!”
衆人都看着他,口中不住贊歎。蕭浚野心裡舒服了,這馬的脾氣雖然倔,但跑起來像流星似的,确實是匹寶馬。
袁窈騎着黃金緞跑了一圈,翻身下馬休息。他在場邊喝水,臉上帶着柔和的笑意,輕輕摸了摸黃金緞。金色的駿馬也很喜歡他,低頭跟他額頭蹭了蹭,很是親昵。蕭浚野為了他跟大哥的事憋悶了好幾天,沒想到袁窈像沒事人似的,一點也沒把自己放在心上。
憑什麼,他讓人備受折磨,自己卻能無動于衷?
蕭浚野剛好受一點的心情又陰沉下來,看着袁窈露出的笑容,心裡就像有一把火在燒。
他騎馬來到袁窈身邊,低頭道:“那個馬沒勁兒,咱們騎這個。”
他一把拉住了袁窈的手,把他拽到了馬上。袁窈吓了一跳,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馬背上了。朝天椒的性子烈得很,本來隻服蕭浚野一個,背上多了個人,它又躍躍欲試地要造反。
袁窈坐在蕭浚野身前,感覺風馳電掣的,根本拉不住它。他慌了,扭頭道:“你幹什麼?”
蕭浚野一副無所謂的姿态道:“跑馬啊,出來不就是玩的麼?”
他縱馬跑出了場地,來到了前方的山野間。馬跑得越來越快,周圍連個人都沒有了,袁窈急道:“快停下!”
蕭浚野非但不停,還又踢了馬腹一腳,朝天椒陡然一激靈,四蹄奔踏得如飛一般。袁窈的頭發都颠散了,耳邊風聲呼呼作響,隻覺得頭暈。蕭浚野卻笑了,打破了袁窈的平靜,他心裡才覺得平衡了。他低頭道:“聽說你的騎術是我哥教的,他不是挺厲害的嗎?”
袁窈扭頭道:“你瘋了麼?”
蕭浚野無動于衷,冷冷道:“使出你的本事來,讓我看看他把你教得怎麼樣!”
袁窈受不了這個瘋子了,拼命拉緊缰繩,朝天椒被勒得嘶鳴一聲,踢着前蹄直立起來。兩人從馬背上摔下來,蕭浚野反應極快,抱着袁窈打了個滾,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撲面而來。袁窈驚的出了一身冷汗,心砰砰狂跳。幸虧地上的草長得茂盛,像毯子一樣接住了他倆。
蕭浚野壓在袁窈身上,一手護着他的後腦,還好沒磕着他。他低頭看着身下的人,既恨得咬牙切齒,又不得不輕拿輕放,還從來沒遇見過這麼讓他不知該如何對待的人。袁窈驚魂未定,想要坐起來。蕭浚野卻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臉旁,牢牢地把他按在地上。
他身上的氣息撲面而來,有汗味,也有淡淡的熏香味,混雜成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他就像一頭豹子,氣勢逼人,透着一股掠食者的氣息。袁窈的頭發散亂,神色有些慌亂,卻又有種平日裡沒有的豔麗感。
袁窈推不動他,皺眉道:“你幹什麼?”
蕭浚野看着他道:“我跟我哥長得像麼?”
袁窈一怔,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思敏銳如他,終于明白了蕭三在發什麼瘋,這種毫無來由的嫉妒讓袁窈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蕭浚野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這段時間你看着我,是不是覺得我哥又回來了,心裡就沒那麼難受了?”
袁窈覺得這人确實是瘋了,道:“我沒有,你放開我。”
蕭浚野偏不放他,袁窈用力掙紮,想要站起來。兩人的身體緊挨着,一點細微的感覺都能傳到對方身上。蕭浚野難以控制自己,身體發生了某種變化。袁窈顯然感到異樣了,臉漸漸紅了起來。
蕭浚野一開始還有些窘迫,但想大家都是男人,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他索性敞開來道:“你跟我哥平常怎麼過的?也是這樣同食同宿,耳鬓厮磨?”
袁窈把臉轉向一邊,啞聲道:“他跟你不一樣。”
一陣清風吹來,吹散了他身上的氣息,袁窈感覺清醒了一些。蕭浚野不依不饒道:“怎麼不一樣?”
袁窈皺眉道:“他是個君子,你是個……野人。”
他說着,一腳踢向他胯/下,蕭浚野連忙翻身躲開了。袁窈站了起來,還有些心有餘悸,耳根微微發紅。蕭浚野伸手拉他,還想再跟他聊幾句。前方周钰等人騎着馬追了過來,紛紛道:“怎麼回事,摔着了?”
嚴碩粗聲道:“就說這馬不聽話,回去狠狠打它一頓。”
蕭浚野還坐在地上,曲起一膝良久沒動,道:“不怪它,是我沒拉好缰繩。”
他的喉嚨幹澀,現在不敢站起來,要是被别人看出來就尴尬了。袁窈身上滿是塵土,轉過身去撣了撣灰塵,整理好了衣裳,生氣似的一直沒說話。蕭浚野看着他的身影,身體上的沖動漸漸消退下去,心中卻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蕭浚野覺得自己可能是有點瘋了,這不是一般的嫉妒。他隻不過是自己的一個同窗,自己不該在意到這種地步的。嚴碩把馬牽了回來,蕭浚野拍去了身上的土,心裡一直想着他剛才的神情。
有些委屈,又有些憤怒,卻又透着一股讓自己難以抵抗的吸引力。一想起他含怨的眼神,蕭浚野的心就蓦然一跳。
他下意識摸向了心口,意識到事情變得不妙起來。
自己……該不會真的喜歡上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