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浚野和周钰都疑惑地看着嚴碩,覺得以他的石頭腦袋實在不像出口成章的模樣。他道:“說好了大家一起摳腳,你是不是偷摸讀書了?”
嚴碩一臉無辜的表情,道:“不是我,那邊——”
兩人回頭望過去,就見不遠處的一張桌子上,鋪着一張紙,上頭墨色淋漓地寫着一首将進酒。那張紙從西向東展開,白衣少年手裡提着筆,一手行楷寫得極其漂亮。
旁邊圍了不少人,看着他的字,喝彩道:“好,寫得妙極!”
剛才嚴碩被他們問住了,袁窈本來在一旁賞花,忽然提起筆寫下了詩仙的名篇。嚴碩眼睛轉來轉去,瞄到了他的字,頭一句就見滔天大水,心中大喜,照本宣科往下念,總算把那幾個人鎮住了。
衆人誇贊袁窈的字,他也不甚在意,目光卻看了過來,嘴角帶着三分笑意。蕭浚野知道剛才是他有意給自己兄弟幾個解圍,心中感激,朝那邊走了過去。
多虧了他幫忙,自己才保住了将軍府的面子。蕭浚野低聲道:“好兄弟,有空我請你吃飯。”
袁窈淡淡一笑,道:“一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他身上帶着松墨的清香,如同林間的一隻仙鶴,雖然身在熱鬧之中,卻又清淨的在自己的世界中。
蕭浚野想起了他家裡的事,身處在那樣的虎狼窩裡還能有這樣的心性,實在難得。他跟他的父兄是完全不同的人,卻因為家世在京城受了很多的冷遇。蕭浚野看着他,覺得自己或許該抛開偏見,稍微回報一些什麼,讓他的日子好過一點。
小靜王的文采不錯,在流觞曲水那邊大出風頭,領了一副文房四寶,湖州筆、徽州墨、澄心紙、龍尾硯,光看着都讓人覺得一股文雅之氣撲面而來。蕭浚野道:“要用麼?”
小靜王低聲道:“過兩天賣了,我筆墨夠用了,什麼東西比錢好啊。”
蕭浚野就知道是這樣,袁窈寫的字被評為雅集前三,也得了一副文房四寶,據說比小靜王的還好。蕭浚野成功渡了劫,雖然什麼也沒拿到,起碼沒丢面子,心情舒暢地回去了。
隔天下午沒課,同窗們各自忙自己的事,嚴碩拿了個球過來道:“表哥,踢球麼?”
蕭浚野午睡剛起來,揉了揉眼,看外頭天氣不錯,周钰站在他身後。他道:“活動活動也行,就咱仨?”
嚴碩道:“我問問小靜王來不來。”
蕭浚野起來換了身衣裳,想着袁窈應該醒了,便去隔壁敲了敲門。小懿開門道:“誰?”
蕭浚野道:“你們公子在麼?”
袁窈剛睡醒,蕭浚野見他站在碧紗櫥裡,擡起胳膊把頭發束起來,身形影影綽綽的。小懿進去說了幾句話,袁窈回頭朝這邊望過來,身上隻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神色還有些慵懶。
蕭浚野還在門口站着,他從前在軍營裡大冬天光着膀子在雪地裡拉練,也沒覺得不好意思過。如今被他一看,倒好像是自己衣衫不整被人看到似的,居然有點局促起來。
小靜王打着呵欠從屋裡出來,道:“幾個人啊就踢球,踢得起來嗎?”
他們一共五個人,是有點少。蕭浚野覺得袁窈就是獨來獨往的才老招孔家那對狗熊兄弟的惦記,道:“要一起踢球嗎?”
袁窈想了想,居然沒拒絕,道:“好。”
他穿上了一件便于活動的練功服,帶着書童出來,大有要下場跟他們一起踢的架勢。嚴碩覺得他細胳膊細腿兒的,撞一下都不得了,道:“你還是在旁邊看着吧。”
袁窈輕輕一笑,道:“為什麼讓我看着,說不定我踢得比你還好呢?”
嚴碩嘿地一聲,覺得這人還有點脾氣。太學後頭有一片空地,初夏時節綠草如茵。時常有學生放了學來這裡踢球,出一身臭汗再回去。
草地上有之前的學生擺的幾塊石頭,權做球門。小懿在旁邊當裁判,蕭浚野想着袁窈頭一次來,選了他和周钰跟自己一隊;小靜王選了嚴碩、小勝一隊,得意道:“有石頭在,我能輸?”
蕭浚野活動着手腳,道:“踢球又不是比摔跤,誰跟你說力氣大就能赢的。”
小靜王道:“誰輸了誰請客?”
蕭浚野道:“行,你等着掏錢吧!”
雙方摩拳擦掌,小懿大喊一聲開始,蕭浚野搶到球就往前沖。嚴碩氣勢洶洶地沖過來搶球,蕭浚野從右腳換到左腳。小勝大喊着一腳鏟了過來,道:“公子,球場無主仆,你别怪我!”
都是一幫雷聲大雨點小的家夥,蕭浚野一哂道:“你先搶到再說。”
他把球一颠,輕輕松松越過了小勝,往前跑去。小靜王追上來,跟嚴碩一左一右把他堵得死死的。蕭浚野是這邊的主力,傻子都知道得先防着他。蕭浚野見袁窈在前頭,心想交給你了,一腳傳了過去。袁窈輕輕一躍,用胸停住了球,動作居然很利落。嚴碩像頭公牛似的大喊着沖過去,道:“站住!”
袁窈躲過他一記鏟球,沖到球門前,一腳把球踢了進去。衆人都震驚了,沒想到第一球是他進的。蕭浚野哈哈大笑,過去跟他擊了一掌,大聲道:“我選的兄弟還能差的了?”
小靜王抹了把汗,道:“才一球而已,看你嘚瑟的。”
那邊三個人胳膊搭在一起,低頭商量了一會兒,決定了對策。
小懿把球從場邊扔過去,雙方争搶起來,對面把蕭浚野防的死死的。上回跟隔壁班踢球,他給對面灌了個九比零,把人都踢傻了。這回他們打算防死對面的主力,蕭浚野被纏的動彈不得,氣得笑了:“你們幹脆抱個團把我圍中間算了。”
小勝道:“那犯規了吧?”
蕭浚野道:“你還知道是犯規——”說話聲中一腳把球傳給了周钰,小靜王扭頭道:“趕緊攔住!”
周钰也不是吃素的,已經哐當一腳把球踢進了球門。那三個人哈哈大笑,跑過來抱在一起,氣得小靜王直倒氣。
蕭浚野一有機會就把球往外傳,袁窈總能找到空子接應他。蕭浚野一會兒一腳,片刻又是一腳,袁窈跟他配合的極為默契,接連進了好幾球,把對面氣得夠嗆。
嚴碩叉着腰直喘氣,沒想到袁窈看起來文文弱弱的,踢起球來還挺厲害的。袁窈前襟紮在腰裡,袖子撸到手肘,胳膊上薄薄的長着一層肌肉。看來這人平時也沒少鍛煉,不像他們想的那麼弱不禁風。
他擡手擦了一把汗,往前走了兩步,忽然感到有些異樣。他彎下腰來,發現腳腕上空蕩蕩的,頓時有些慌了。蕭浚野跑過來,道:“怎麼了?”
袁窈道:“我有根金鍊子不見了。”
蕭浚野想起了他腳上的那根鍊子,應該是踢球的時候弄斷了。他擺了擺手,揚聲道:“先等會兒,找個東西。”
其他人也累了,便在地上坐下了。蕭浚野在附近轉了一會兒,往前走到球門附近,見草叢裡有什麼東西一閃閃地發着光。他撿了起來,金色的鍊子上挂着個帶着囚字的小鎖。袁窈跑過來道:“找到了麼?”
蕭浚野把鍊子遞給他,袁窈松了口氣,攥在了手裡。他的臉色不太好看,好像弄壞了有點怕。他坐在地上,屈起膝蓋試圖把鍊子扣回去。
他的骨骼纖細,雪白的皮膚下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再往上是結實修長的小腿。金鍊子發出細碎的聲音,映着陽光輕輕搖曳。蕭浚野盡量讓自己不去看他的腳腕,眼前卻又總是浮現起那根鍊子纏在他腳上的樣子。分明不是什麼不能見的地方,卻不知為什麼就是讓自己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這又不是什麼好東西,蕭浚野道:“弄壞了就别戴了,活動又不方便。”
袁窈搖了搖頭,費了半天勁兒,終于把鍊子戴上了,道:“弄壞了是對父親的不敬。”
鎮南王不愧是能止小兒夜啼的活閻王,不光敵人對他聞風喪膽,就連他的親生兒子也對他這麼敬畏。蕭浚野覺得他有點過于緊張了,道:“又不是外人,你爹不會這麼計較吧?”
袁窈搖了搖頭,靜了片刻,道:“父親不高興,母親的日子不好過。”
蕭浚野想起了在天機閣看到的消息,記得他母親是鎮南王從祈族搶來的部族公主,他母子在王府一直很受主母排斥。蕭浚野心裡生出了些同情,道:“你在家過得不開心麼?”
袁窈抱着膝蓋,風吹過來,把他的頭發吹得在風裡不住擺動。他輕聲道:“還好,吃穿不愁,也讓讀書,比一般人過得好。”
蕭浚野下意識看了一眼那根金鍊子,這腳鐐是鎮南王給的,時刻提醒他和他母親一族都是奴隸。
明明是一家人,卻被這麼對待,蕭浚野想象不了自己要是過那樣的生活會怎麼樣。他從小跟父親在軍營裡,兩個人既是父子又像兄弟,沒什麼不能敞開來說的。跟他一比,蕭浚野的日子簡直過得太舒服了。
蕭浚野道:“你這麼遠來京城,不想你母親麼?”
袁窈沒什麼表情,輕聲道:“我來當質子,我娘的日子就會好過一些了。”
蕭浚野沉默下來,感覺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腳雷。袁窈感到了他的尴尬,緩和氣氛似的道:“太學的師父教得好,我爹也是看我資質好才讓我來的。”
蕭浚野點了點頭,又道:“你在家也經常這樣……嗯,一個人麼?”
袁窈道:“我跟兩個哥哥年紀差的有點大,不怎麼說話。不過我有個嫡親的弟弟,他回來的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
他一提起弟弟,目光便柔和起來。蕭浚野道:“他不常在家麼?”
袁窈道:“他跟着個老仙師在外修道,我爹一直想修長生,供養了很多道士。一個老道長在王府住過一陣子,我爹說我弟跟他有緣,便讓我幺弟跟着他修道了。”
蕭浚野覺得哪裡不對,想了想道:“不都是老道長說小孩兒跟自己有緣的麼,怎麼鎮南王自己就這麼說了?”
袁窈忍不住笑了,道:“就是我爹強塞給他的,那老道長很有些神通,不肯輕易收徒弟。我爹給了二百兩黃金,老仙師才勉為其難收下小幺了。”
他想起當時的情形,道:“我弟那時候才六歲,剛讀完三字經,什麼也不會。他長得像我爹,體格壯實好養活,如今長大了,人也很爽朗,很好相處的。”
蕭浚野點了點頭,覺得那還好一些。他想了想,道:“昨天多謝你了。”
夕陽西下,風吹過來,山坡上的長草簌簌作響。袁窈擡手一挽頭發,淡淡道:“舉手之勞而已。”
雖然是舉手之勞,若不是他出手相助,自己兄弟就要在孔家面前丢人了。蕭浚野别的也幫不上忙,能做的也就是在太學罩一罩他了。雖然家裡人讓自己離他遠一點,但觀察了這麼久,他覺得袁窈不像他們說的那麼危險,反而有種堅韌的君子風骨,讓他生出了些敬意。
嚴碩等人歇夠了,摟着球過來道:“還踢麼?”
蕭浚野有點餓了,伸了個懶腰道:“不踢了,六比二,你請客吧。”
小靜王哼了一聲,但差的太多,也隻能願賭服輸。他道:“吃什麼,三錢銀子以下随便點。”
一群人一起往外走去,嚴碩道:“這麼摳,七個人呢,這點錢能吃什麼好東西。”
小靜王道:“不吃那我回去洗澡了,一身臭汗,我自己都熏得慌。”
蕭浚野連忙拉住他,道:“别别,有吃的就行,兄弟們都不挑,就吃門外那家小菜館好了。”
袁窈走在最後頭,蕭浚野回頭招了招手,道:“快點,袁兄,一起去吃飯。”
袁窈一怔,随即露出了笑容,跟他們一起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