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書院後頭是徐家的内院,蕭浚野來到花廳,老管家笑道:“小舅爺來了,快請坐。家主聽說你到了,讓小廚房做了一上午的菜。”
雲露泡了茶端過來,跟于白鶴一起侍立在旁邊。蕭浚野來得多,也不拘束,落了座把胳膊搭在椅背上,道:“姐夫呢?”
一名男子從外頭進來了,道:“這兒呢。”
來人穿着一身白色衣袍,他頭發烏黑,生着一雙鳳眼,身量有些單薄,但模樣頗為英俊。這便是謀聖之子,天機書院的主人徐子章了。不得不說他長得确實好看,姐姐雖然嫁了個病秧子,但無論才學品貌還是家世,她都不虧。
蕭浚野有兩個月沒見他了,發現他又清減了些,道:“姐夫,怎麼又瘦了?”
徐子章道:“前陣子感了風寒,吃了藥就沒胃口吃飯,不妨事。”
他聲音溫和,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隻是風一吹就倒,讓人看着就不放心。蕭浚野壯的跟頭牛似的,恨不能分一點力氣給他,道:“你老在家裡待着不行,有空咱們出去跑馬吧,鍛煉鍛煉就好了。”
老管家生怕他把主人颠散架了,連忙打岔道:“主人,上菜麼?”
徐子章道:“上吧。”
老管家出去傳了話,侍女們流水一般地把飯菜端上來。山珍海鮮野味應有盡有,都是他愛吃的。蕭浚野他爹摳門,每個月生活費就給那麼點,蕭浚野錢一花完了就上姐夫這裡來蹭吃蹭喝。徐子章都習慣了,專門讓人留意他愛吃什麼,列了個單子,小舅爺一來就讓人照着做。還得隔三差五換換花樣,怕他膩了。
徐子章給他盛了一碗湯,道:“慢點吃。”
蕭浚野喝了兩口蟲草老鴨湯,又酸又鮮,比水天樓做的飯都好吃。要不是怕姐姐唠叨,他都想帶着幾個兄弟一塊過來蹭飯。他把湯一飲而盡,又吃了一條燒鵝腿,心想這個姐夫找的真是太好了,又體貼又大方,自己老姐跟他過日子,絕對受不了委屈。
吃完了飯,他癱在椅子上休息。徐子章示意雲露把面前的水晶盤子端過去,道:“再吃個蜜瓜?”
蕭浚野道:“不了不了,飽了……嗝。”
徐子章看他吃飯風卷殘雲的,關切道:“在太學沒吃好?”
蕭浚野悻悻道:“太學哪有什麼好吃的,白菜炖蘿蔔,蘿蔔炖白菜,有一天白菜吃完了,廚房做了個蘿蔔塊炒蘿蔔條,那是人能吃的?”
徐子章忍不住笑了,道:“那是有點過了。”
蕭浚野喝了杯茶,徐子章道:“怎麼突然想去天機閣了?”
他自己就算不說,姐夫轉頭也要問于白鶴,便道:“最近袁家送了個兒子過來讀書嘛,我就想看看他家的事。”
徐子章沉吟道:“袁馭恒啊,那倒是個枭雄,不過他最近不安分,你也離他家的人遠一些。”
蕭浚野聽得耳朵都長繭了,道:“知道了,不會搭理他的。”
徐子章想他姐姐應該也說過很多次了,便轉了話頭道:“後天城裡有個貴族子弟的文墨雅集,你去不去?”
蕭浚野一聽就覺得無聊,一群人坐在一起,文绉绉地寫大字,自己這筆狗爬的破字去現什麼眼。他道:“不去,沒意思。”
徐子章揚起了嘴角,道:“我聽說你爹給你報名了。”
蕭浚野一臉懵,坐直了道:“我怎麼不知道?”
徐子章道:“你姐說的,你爹應該想讓你去學點東西吧,看看也挺好的。”
蕭浚野尋思着老爹給報名是他的事,反正自己不去。徐子章仿佛能看出他在想什麼,道:“聽說國丈家的兩個孫子也要去,蕭家以前也總是有人去的,你不去是不是顯得不太好?”
蕭浚野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這種文墨雅集大哥以前總是會去的,他文武全才,在這種場合從來不會露怯。父親或許是想念長子了,才給他報了名。
他靜了片刻,不想讓父親失望,道:“去也行,就當湊個人頭好了。”
徐子章微微一笑,道:“不必有壓力,去露個面就很好了。”
丞相李頤頗好文墨,每年春天都在他家的绮園舉行文墨雅集。他家的園子是請蘇州的老工匠建成的,當今陛下就來逛過,誇此處風雅如同江南。每逢文墨雅集,京城中的貴族子弟都以被李相邀請為榮。
李相事務繁忙,今年讓其子李翰林代為主持雅集。一道小溪從園子裡曲折穿過,岸邊堆疊着假山,綠樹成蔭。貴族子弟與官員、名士三三兩兩地坐在小溪兩岸,低聲談笑着,不少擅長文墨的人把這當成嶄露頭角的機會,把自己寫的詩作拿來,在席間互相傳看,寫得好的,不消三日就會傳遍整個京城。
蕭浚野對那些不感興趣,隻是來露個面,讓人知道将軍府還有人。他見小靜王也來了,過去坐在他身邊,道:“你帶詩了沒?”
小靜王就愛打算盤,也對這個不感興趣,低聲道:“我哪有什麼詩,你有麼?”
蕭浚野笑了,扭頭道:“我沒有,石頭有嗎?”
嚴碩覺得他們簡直是在開玩笑,道:“我會寫什麼詩,背我還背不過呢,哥你非拖我來不是讓我丢人麼?”
蕭浚野拉他來自然有他的作用,隻要有人比自己更不行,就顯得自己沒那麼差了。
他道:“别這麼說,天生我材必有用,老蕭家的面子今天就靠你拯救了。”
垂柳如絲,小溪流水潺潺,周钰盤腿坐着吃了一塊點心,感覺這裡除了人多點,風景還是挺不錯的。他挺想得開,道:“來都來了,起碼多吃點東西吧。”
正說着話,就見幾個人在小溪對面坐下了。蕭浚野的頭疼了起來,是孔家的那對狗熊兄弟和他們的狗頭軍師杜良謀,真是陰魂不散。姐夫說他們要來,蕭浚野不想顯得不如那兩個草包,但真要讓他寫詩,他也憋不出個三六九來。
孔钺也看見了他,臉頓時臭起來,好像誰欠了他八百兩沒還似的。孔武更是直接道:“什麼鄉巴佬也來這種風雅的地方,他們配麼?”
蕭浚野聽見了也不生氣,揚起了嘴角,側過頭道:“你們看,他翻白眼的樣子像不像一條死魚?”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對面幾個人看見,孔武氣得鼻孔都張大了。嚴碩等人哈哈一陣笑,恨不能氣死他們才好。
這時候,一名白衣少年帶着書童走過來,卻是袁窈和小懿。小溪兩側的位置都被人坐滿了,别人跟他不熟,沒人跟他打招呼。孔钺的眼睛亮了起來,覺得是個好機會,拿胳膊肘碰了碰杜良謀。那狗頭軍師便出聲道:“袁兄,這裡還有位子。”
袁窈甯可站着也不願跟他們待在一起,扭頭看見蕭浚野他們身邊還有幾個蒲團,便過去坐下了。他神色淡淡的,道:“不必了,這裡就很好。”
蕭浚野嘴角一揚,心中覺得他眼光不錯,自己就是比那些狗熊靠譜多了。他沒想到袁窈也會來,不過他字寫得漂亮,文章做得也好,來參加雅集是如魚得水,跟自己這渡劫的可不一樣。
他坐在那兒,姿态如同芝蘭玉樹一般,透着一派端正靈秀之氣,靜靜地看着溪水。片刻他仿佛覺得熱,從扇袋裡取出一把折扇,輕輕搖了幾下。
小靜王看着上頭的字,睜大了眼道:“初月……這是書聖題的扇面,能給我看看麼?”
袁窈以前沒用過這把扇子,今日京中文士聚集于此,他才帶了這寶貝出來。西京中人好奢華服飾,拜高踩低。他雖然不好奢靡,不經意間拿出此物,便讓人大吃一驚。
小靜王不愧是皇家貴胄,好東西見得多,一眼就看出這東西不同尋常。
袁窈微微一笑,把扇子一攏,遞了過去。那扇子是紫檀骨的,散發着一股淡淡的香氣,白紙面上寫的是初月帖。書聖的字恣意暢達,民間仿他筆迹的人甚多,但小靜王反複看着上頭的字,觀其氣象,又看細微之處,竟是跟宮中珍藏的一樣,似乎就出自書聖之手。
他低聲道:“這是真東西?”
袁窈道:“嗯,家父給的。”
鎮南王富甲一方,天底下的好東西沒有他得不到的。袁窈随手從家裡拿一樣,就夠人眼紅好一陣子的了。嚴碩看着筆走龍蛇的,認都費勁,不知道小靜王為什麼這麼激動,好奇道:“這玩意兒值錢嗎?”
周钰還是識貨的,道:“前朝書聖寫的扇面,怎麼也得值五六百兩銀子吧。”
小靜王一副慎重的表情,道:“不止,這真是好東西,收好了。”
他依依不舍地還給了袁窈,孔家兄弟盯着這邊,看着他們對着一把扇子嘀嘀咕咕的,覺得大驚小怪的。袁窈輕輕撚着扇骨,一副珍重的模樣。蕭浚野記得他學的就是書聖的行書,自己去送香包時,他桌子上、地上落着好幾張紙,隽秀的字迹猶在眼前。
那條金鍊子忽然浮現在眼前,蕭浚野下意識轉頭看他的腳腕,不知道這副端正的模樣下,是不是還戴着華麗的枷鎖?
他心莫名跳得快了些,忽然聽見上首傳來一陣歡呼。他擡頭道:“怎麼了?”
一人道:“雅集開始了,有書有畫,還有——”
李翰林的聲音從前頭傳過來,道:“此地流水潺潺,就以水為題賦詩,作出不出來的也可引用前朝詩作,都答不上來的就罰酒一杯!”
衆人紛紛應和,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蕭浚野肚子裡沒有墨水,把胳膊跟小靜王一鈎,道:“好兄弟,咱倆算一夥兒的。”
小靜王慢條斯理地把胳膊從他手裡抽出來,道:“我不,凡是答上來的,都送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我想要很久了。”
蕭浚野感覺不妙,道:“你那麼有錢,缺那玩意兒啊?”
小靜王端然道:“蒼蠅再小也是肉嘛。”
侍女把酒杯放在一個葉子形的托盤裡,斟上了上好的杜康酒,把杯子放進了小溪裡。杯子在溪水裡起起伏伏的,流了下來。蕭浚野搜腸刮肚也隻會背幾首前人的詩,要做必然是不成的。他感覺大事不妙,悄然起身,往書畫那邊去了。
院子東邊擺着些長桌,上頭擺着筆墨紙硯,又挂着些字畫。這邊的芍藥開得正盛,引得人紛紛駐足觀賞,這裡的題目便是以芍藥為題作畫題字。
蕭浚野跟身邊的兄弟們看了一眼,最有文化的小靜王在那邊跟人喝酒賦詩,他們三個人加起來也沒一個寫字能看的。嚴碩低聲道:“哥,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我剛想了首詩,大绮園,绮園大,大绮園裡有哈蟆,一戳一蹦跶。”
蕭浚野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覺得那還不夠招人笑的。孔家兄弟見他們半道溜号,就知道這三個文盲怕丢人現眼。他們身邊帶着個狗頭軍師,覺得自己比他們強多了,偏不讓他們藏拙。
孔家兄弟跟了過來,揚聲道:“蕭兄,剛才不是在那兒好好的嗎,該不會是聯不上詩來怕了吧?”
他嗓門大得很,周圍的人都看過來了,疑心蕭大将軍家的兒子真是個胸無點墨的草包。蕭浚野不能受這個氣,冷冷道:“誰聯不上來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他擅長武藝,要他作詩确實強人所難,但張口就能背來也比不少人強多了。孔武道:“水呢,雨不算啊。”
這是前朝後主的詞,孔武一看就沒背過,不知道還有下阙。蕭浚野道:“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他的聲音明朗好聽,帶着一股文人吟詩沒有的氣勢。周圍的人露出了笑容,紛紛道:“好!”
對面那幾人不怎麼服氣,他扭頭看周钰,道:“你也來一個。”
周钰前兩天還剛聽了春江花月夜的曲兒,悠然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孔武尋思着嚴碩必然答不上來,道:“你要是說得出一個,我便服你。”
那兩人看着嚴碩,生怕他把剛才的哈蟆詩念出來,都捏了一把汗。嚴碩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憋了良久忽然福至心靈,終于開口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诶,你們别走啊,我還沒背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