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盯着手機屏幕,拇指在牧馳羽的名字上方停留了許久。
牧馳羽出錢、出資源,自己出力,這本就是不對等的合夥。如今連工地都顧不上了,總得給對方一個交代吧。
電話接通後,盧一隻說有事,這幾天去不了工地。
在牧馳羽看來,盧一是個懂得飲水思源的人,他在工作中的分寸感也向來拿捏的很好,明天硬裝主材和裝修工人同時入場,有許多需要交接、調度的地方,如果盧一沒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臨時請假。
牧馳羽溫和詢問道:“是發生什麼很嚴重的事情了嗎?或許…可以跟我這個朋友說說?”
他不想四處兜售自己的不幸,博取同情。可對方以朋友的身份關心,他也不得不說言簡意赅地坦白,“嗯…我媽她…之前跟人發生了一點糾紛,我得在三天内搞定這件事,不然…會被提告。”
“噢…那你安心忙你的,工地那邊交給我。要是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或者找律師什麼的盡管開口。”
“好…謝謝。”
富二代通常認為,用錢可以搞定所有事。但出名大方的牧馳羽偏偏就沒提錢的事,因為他覺得盧一的男朋友又不缺錢,自己能幫上忙的也就是人脈方面了。
殊不知,牧馳羽沒提,林北施也沒提,而盧一确确實實就是在為錢的事煩惱。
給錢是下下策,盧一知道。但如果找不到辦法解決…他就隻能走這下下策了。
他咨詢過徐律師。
輕傷加醫療過失導緻危重的情況,如果是完全行為能力人犯了故意傷人罪,刑期一般也就半年。如果讓他選,是自己坐牢半年還是給一千五百萬,他選坐牢。但如果換做讓母親穿上束縛衣,接受無止盡的強制治療,家屬不能随時探望、母親的生命安全也無法得到保證的話…他果斷選擇給錢。
……
第二天一早,盧一同徐律師一起前往醫院,嘗試與鄭子棋的家屬協商。
站在ICU外的走廊上,透過觀察窗的玻璃,盧一看到了病床上的鄭子棋。她臉色暗淡,嘴唇慘白,頸動脈插管周圍還泛着詭異的青紫色,像隻木偶一動不動被放置在那兒,與之前跟自己争辯時的鮮活模樣截然不同。
“感染指标又升高了,”護士手裡的平闆顯示着欠費紅标,她小聲對醫生說,“家屬前天說等賠償款到了再治,這兩天也沒見着人,再這麼一直拖下去可怎麼辦呐...”
如果情況繼續惡化,會不會…盧一不敢往下想。
繳費窗口前,盧一刷空了最後一張卡。補繳完欠費,又支付了十萬預繳款…這下是真的山窮水盡了。
“你們這是打發要飯的?!”尖銳的叫罵聲突然炸響。
盧一回頭,看見一個目光混濁,胡子拉碴,形如枯槁的男人,正張牙舞爪地向他撲過來。
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凸出,唾沫星子橫飛:“瘋婆子養的小雜種!你們這些精神病都該關起來!”
盧一的拳頭瞬間攥緊,指節發出“咔”的脆響。他猛地擡起手臂,卻被徐律師一把拽住了手肘。
“别動手!”徐律師壓低聲音,“這裡到處都是監控,讓他們抓住你打架的把柄,對你母親的案子有害無利。”
話沒說完,傷者的父親鄭德富已經掄起胳膊揮了過來。濃重的煙臭味撲面而來,像是在密封的煙灰缸裡悶了一晚剛鑽出來似的。
盧一眼疾手快,抓住對方手腕。
鄭德富的右手小指和無名指隻剩半截,小指斷口處已經磨起了老繭,而無名指的斷口像是剛愈合不久,上面新生的肉芽組織,看起來跟他的臉一樣猙獰。
他是賭徒嗎?盧一猜想。
“保安!保安!”徐律師高聲喊道。
三個穿着制服的保安立刻撥開圍觀人群,沖了進來。好在醫院環境特殊,保安都是年輕精壯的男人,即使鄭德富手腳并用連咬帶撓的,還是被他們迅速制服了。
他被反剪雙手時還在踢踹着、大喊着:“瘋婆子傷人就可以!我為我女兒報仇就不行了嗎?啊?”
徐律師拿出電話撥打110:“xx醫院一樓大廳,有人尋釁滋事,我們需要...”
“我cnm...”鄭德富妄圖一腳踢飛徐律師的手機。
徐律師閃身躲開,提高音量道:“《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條,公共場所尋釁滋事,當衆辱罵、毆打他人情節惡劣的,可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鄭德富的咒罵戛然而止。他賊眉鼠眼地偷瞟了一圈圍觀的人群,而後突然哀嚎了起來:“哎喲!保安打人了!我胳膊要斷了!”
趁保安放松力道的刹那,他泥鳅般縮肩掙脫,鑽進了圍觀的人群中…
徐律師放下手機,屏幕上根本沒接通任何電話。
友好協商,顯然是不可能了…
回程的車上,盧一望着窗外飛逝的綠化帶,緩緩開口道:“如果同意了全額賠償,那這筆錢是不是一點都要不回來了?”聲音很小。
“不止是這一筆要不回來…”徐律師降下車窗,讓灌進來的風吹散醫院帶出來的氣味,“對方律師很清楚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的程序漏洞,也很清楚你的弱點。這筆錢交出去,過幾天他們又能以别的名目要挾,再來敲第二筆。”
……
徐律師下車後,盧一又去了另一家醫院。他跟娟姨約好了在這裡碰面。
如果不得不接受強制治療的話,至少也該幫她找一間好一點兒的醫院,而不是對方指定的那間——關着全省最惡劣刑犯的精神病院。
管理達标,符合監管條件的公立精神病院本就不多,可他們又怎麼會為了多收一個病人而配合出具各種審核資料、評級報告呢?
況且原告方擺明了不是善茬,如果醫院因此被原告方揪着不放,以證明文件作為突破口雞蛋裡挑骨頭,哪個單位都不能保證處處萬無一失,這顯然就是自找麻煩。
這兩天,他們跑遍了有資質的所有醫院,娟姨把能找的人都找了,能說的好話也都說盡了,始終沒有誰敢幫他們這個忙。
從最後一位院長家裡出來時,天色已經很暗了。在樓下的長椅上坐了好久,娟姨歎了口氣,站起身說道:“我先回去了,娟姨的小羊還等着我吃晚飯。”
盧一獨自坐了會兒,也回家了。
換衣服時,盧一發現了口袋裡的銀行卡和寫着密碼的紙條。
除了娟姨,盧一想不到别人。
他打去電話執意退回,娟姨卻全當聽不見,自顧自說卡裡的錢隻夠尾數,還說:“我還能管我小羊多少年呢?就當賣個人情給我,行麼?”
……
林北施很晚才回來,這幾天他依舊早出晚歸忙着工作,隻在每晚睡前會随口問問盧一今天累不累之類的。
母親的糾紛林北施一點都沒有過問,好像完全跟他無關一樣。而他去湖南的事,盧一在這種時候,既顧不上也不敢提,隻能一層一層,越埋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