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這天，林勝坤跟兒子聊了很多。這還是二十幾年來的第一次，兩人如尋常父子般，坐在同一張沙發裡喝茶說話。

林勝坤告訴他，自己原姓羅，入贅林家後才随了嶽父的姓改姓林。

要不是林家那不争氣的兒子林天明，在祭典儀式上摔下祭台傷了脊椎，林勝坤這個上門女婿也沒機會頂替他完成儀式，繼承林家的祖業。

素來重男輕女的林家，破天荒地改由女兒林天玥一脈傳承。

可惜林天玥在生女兒時出了意外，雖然保住了性命，但身體也有了殘缺。尋訪的名醫都束手無策，給出的答案也是同一個——再懷孕的機會等于零。

于是夫妻倆便收養了一個男孩裝作是林勝坤的私生子。

這尋常的倫理故事并沒有讓林北施有任何意外之感，甚至連林勝坤改姓這件事他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畢竟他自己也想過改姓。

在台灣，名字隻能改兩次，他的名字被父親改為林南施，很快又被太太改為了北。但好在結了婚是可以自主選擇改随對方姓氏的，林北施很小的時候就幻想過自己以後找老婆，一定要找個跟自己名字搭的姓氏，其他高矮胖瘦什麼的，都無所謂。但現在想來，即使盧一姓林也沒關系。

聽着這麼沉重的往事，林北施居然不自覺笑了。

用膝蓋也能猜到這小子又想到了誰。林勝坤無語地清了清嗓子提醒，而後繼續說道：“我講這麼多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哦，有。”林北施回過神來問道：“我其實…就是您的私生子吧？不然太太怎麼會那麼讨厭我？”

林北施猜測，收養隻是用來糊弄太太的借口，是父親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否則他完全可以複制上一輩的做法，等姐姐長大再給她找個上門女婿就是了。或許…父親自己也清楚上門女婿的動機有多不純，所以才想出了這招吧？

“這不重要。”

“啊？”

這、不、重、要？！這還不重要嗎？林北施非常詫異地看向他。

林勝坤沉沉呼出一口氣，而後說道：“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要跟你家長裡短地談心，是想要你明白：第一，僅憑我的身份，保不住你多久，如果林天明的兒子上位，或者南君上位，你都不會有好下場。”

如果姐姐上位，我也不會有好下場——父親側面承認了自己剛剛的懷疑。

“嗯，明白了。”林北施答應道。

“第二…祭典儀式很危險，我已經跟叔伯們打點過了，他們會盡量周全，但你自己…還是要小心。”

“好。”

“還有…還有就是…”向來言之鑿鑿的林勝坤居然也支吾起來，“你得有個繼承人。”

林北施聽到這話，不禁又笑出了聲：“好。”

“好？”林勝坤沒想到這一根筋的大犟種居然這麼直接就答應了。

“是啊，我同意啊。過完年我就回去求婚，他要是答應了就讓他給您生孫子，生繼承人，生十個八個的。”

“啪”的一聲，林勝坤把面前的茶幾拍得一震。就知道這臭小子不會這麼好說話。

“你他媽的！狗東西是要把你老子氣死是嗎！”林勝坤被他氣的直飙髒話，“他怎麼生！你告訴我他怎麼生？”

“噢…原來不能啊。”林北施裝作一副無知樣。

要不是想着他明天還要祭祀，林勝坤真想狠狠揍他一頓。

逼着自己平息了怒火，林勝坤強壓着聲線轉還道：“這件事再議。你待會先去沐浴更衣，然後晚上跟我一起去祠堂。”

“好。”林北施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那镯子…是羅家的東西吧？能給我嗎？”

林勝坤的收藏裡，有一枚跟其他物件格格不入的镯子。它通體黃白，還帶有裂紋，一看就是老物件，但絕對算不上古董。但林北施記得父親曾說過，這是傳家寶。

“要那個幹什麼？”

“求婚啊。那一看就是傳給兒媳婦的不是嗎？”林北施想到了就要去做，沒那多扭扭捏捏。

“你！我…”林勝坤已經不想再跟這個逆子廢話了，于是斬釘截鐵地拒絕道：“不給！”

“那我明天會從祭台上摔下來。”林北施也斬釘截鐵地回擊道。

林勝坤聽到這話，氣得扶着額頭直喘氣。林勝坤知道，這小子不是說說而已，他要是混起來，沒有什麼事是幹不出來的。

那枚手镯林勝坤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給林天玥，留在自己手上這麼多年也沒什麼作用，不如就拿它來換林北施這一次能循規蹈矩好了。

許久，林勝坤才終于下定決心，拿出書櫃鑰匙遞給他，“在書櫃左下角的保險箱裡，密碼還是那個。”

“謝謝爸！”林北施瞬間又變出笑臉，接過鑰匙就往書房的内間走。

看到镯子旁兩塊溫軟無暇的壽山石，順手拿起來大聲問道：“爸，壽山石也給我吧？他沒章。”

“想得還真是周到。”林勝坤談了口氣，也隻能應許。

林北施收好于是，又拿上镯子，走回沙發坐下。高興得左看右看，嘀咕着，“有點小啊，他戴不進去吧…”

“廢話。”林勝坤沒好氣地說道：“你都知道是傳給兒媳婦的啊，兒媳婦是女人！女人！”

“那…要不穿條項鍊挂脖子上？他會不會嫌礙事啊…熱脹冷縮的話會不會大一點啊？強行帶上去會很疼吧？”林北施也不管父親說了什麼，自顧自想着招兒，還在自己手上比劃來比劃去。

生動——林勝坤想到了這個詞。總是沉默寡言的兒子，隻有在提起那孩子時，才會如此生動。

“沒救了。”林勝坤甩下這句話便站起身來。

“爸。”林北施叫住他，“我還有個問題。”

“不準弄壞手镯！”

“不是這個。我是想問…羅叔就是阿叔吧？”

在林北施十八歲見到羅叔時，就有過這樣的懷疑。小時候的記憶太遙遠，他已經忘了阿叔的臉，但羅叔遠超父親的體貼照顧讓林北施感覺熟悉又親近，刻意保持距離的行為更是令林北施加深了這層懷疑。現在父親承認了自己也姓羅，那麼事情就很清楚了——把私生子交給弟弟照顧，再等一個合适的時機接回來争家産？林北施猜測。

“是。”林勝坤答道。

“那我的親生母親是誰？她、她還在世嗎？”

“不知道。”林勝坤顯然不願多提，沒有任何解釋便出了書房。

林北施心裡直犯嘀咕：不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不知道她是誰？還是不知道她是否在世？

林北施獨自歎息一聲：“哎，爛人。”

或許自己的親生母親于他而言，隻是一個争家産的工具，根本不值得被記住？

林北施心生鄙視。

可當初父親一個又一個利益熏心的決定讓現在的局面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如果這次搶不到權，自己也将成為一枚棄子，更有可能…連同父親和羅叔一起，堕入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