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多年之後,尚儉得知這段往事,她便下定決心要嫁入沐國公府,得到趙家的勢力。
沐國公府當時的當家人是趙承嗣,他的嫡長子是國公府世子。
然而尚儉知道,趙承嗣身上根本沒有趙家的血脈,他的兒子趙湖更沒有——真正的趙家血脈是她的母後宋月。
血緣很重要。
尚儉嫁入沐國公府,她所生下來的孩子一定能夠成為趙家的繼承人——因為他的母親是宋月的女兒,身上流着趙家的血。
——所以尚儉才會說,孩子的父親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這個生下孩子的母親。
然而、然而——
尚儉氣若遊絲,想起當初已是重病在床的昭陽長公主将手中勢力交到自己手上的情景。
多年前,外祖母被養大的養子所背刺,而現在,她的外孫女被自己的親生兒子告發。
這樣可笑。
她于是微微笑了起來。
哈哈——
好,好——
【福平公主尚儉,先帝第四女,工詩詞,善下棋,精商貿。
主好權勢,多陰謀,下嫁沐國公府趙清,生子趙湖。
先帝崩,公主圖謀篡位,湖告發,事遂不成,賜死,主服鸠自盡,乃亡。——《乾史·公主列傳》】
—
【福安公主】
尚讓出生之時,皇帝知道又是一個公主,心裡已大不高興,之後得知公主手上還多了一根手指頭,更加介意,覺得十分不祥。
之後雖然真相大白,然而皇帝每每看到女兒的六根指頭,心底總是不舒服,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他總疑心是女兒這根手指作祟,心中不滿愈演愈烈。
終于有一天,他在朝中遇到不順,怒氣沖沖回到後宮後,一怒之下沖入五公主的宮殿,抽出刀來,一刀砍下!
五公主哇哇大哭,手上血流不止。
皇帝斬斷了那根多出來的手指!
——誰也不知道,那一天,福甯公主尚恭正藏在寝殿裡親眼目睹了這一幕,那一刻,皇帝那張殘忍而冷酷的面容帶給了她永生難忘的夢魇與足以緻死的執念。
尚讓被斬斷一指,因傷口感染,高燒不退,病好後便神智有缺,成了癡傻兒。
宋皇後受到這事刺激,在生下小女兒之後,又接連懷孕,生下了太子和德王兩個皇子。
尚讓二十歲時,西狄王派使者進京朝貢,獻上無數珍寶以求娶公主,兩國聯姻,結永世之好。
——因尚讓的遭遇實在可憐,宋皇後一向最為疼愛這個小女兒,怕有人欺負她,已做好了讓女兒一生不嫁的打算,當時的皇室公主之中,隻有尚讓一個公主不曾出嫁。
聯姻之事一提出,就遭到了宋皇後的堅決反對,皇帝思慮再三,也怕尚讓心智有缺,在異族不知輕重惹出禍事,便從宮女中挑出一個美貌女子,将其收為義女,封公主,帶上無數官員、婢女、樂工、工匠一同前往西狄,與西狄王成親。
經此一役,宋皇後将尚讓送往淩雲觀,帶發修行,遠避世事。
【福安公主,帝之第五女,生而六指,帝拔刀斷指,遂有癡症。
初,因西狄求娶事,公主乃往淩雲觀出家修道。——《乾史·公主列傳》】
—
【太子妃】
太子妃李氏,名為桃華,十八歲嫁入東宮,為太子妃。
太子妃并不喜歡太子。
早在閨中之時,她便與表哥兩情相悅,私訂終身,一朝聖旨賜婚,她便要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從此再也不能與表哥長相厮守,這叫她如何甘心。
再者,太子也實在不能算是個稱心的如意郎君。
他因幼時出痘,面麻如餅,十分醜陋,又兼之性情蠻橫、粗魯霸道,從不會體貼人,實在面目可憎,李桃華自嫁入東宮,隻覺生不如死,恨不得一死解脫。
直到在一次宴會上,她和表哥再度相遇,舊情複燃,一發不可收拾。
後來兩人一時不慎,被德王尚義撞見。
他們驚恐地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求德王千萬饒恕,不要将事情說出去。
而德王,卻是一個過于正直、嫉惡如仇的人。
“皇嫂!你實在不該做這種下賤事。”
奸夫淫/婦,人人得而誅之。
德王手起劍落,一劍殺了那奸夫,正待殺死太子妃,顧忌到她是太子的正妃,他若殺了對方,無疑是越俎代庖,打太子皇兄的臉,方才放下殺心:
“皇嫂,你糊塗!”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皇兄的正妻,嫡長子會是太子府的世子,你與這奸夫偷情,若是生下孽種成了皇兄的世子,混淆皇室血脈,無異于謀朝篡位的大罪,誅九族也不為過。”
“此事關系重大,本王不能坐視不管。因你是本王的皇嫂,本王便給你一個體面,你若回去向皇兄坦白,本王便不将此事告訴旁人,以牽連他人,然而你若不願說,本王卻不能坐視皇兄繼續被你蒙蔽,替别人養孩子,我會親口告訴皇兄這件事的真相。”
太子妃看着他殺了自己的情人,又高高在上大義凜然地要自己和太子坦白,分明要她自尋死路,眼睛裡射出怨恨的光芒。
她捂着臉,流着淚,點頭答應,之後奪路而逃。
‘好好,既然你不給我活路,那麼我也不給你活路,一起死吧!’
她回到東宮,寫下遺書,誣陷德王奸/污了自己,之後懸梁自盡,一死了之。
太子捏着遺紙,面目陰沉。
【太子妃李氏,與表兄有奸,為德王尚義所察,王殺奸夫,李妃乃恨,投寰自盡,誣王非禮,由是兄弟失和。——《乾史·皇子列傳》】
—
【德王妃】
北方有佳人,傾國又傾城。*
德王妃袁摯兒,是德王最愛的女人。
她本是北地一個小縣令的庶女,母親是當地土著,因美色被縣令納作妾室,生下女兒不久便去世了。
袁家的當家夫人極厭惡姬妾庶女,将這庶女當成奴婢使喚,在府中的待遇極差。
北地常年幹旱少雨,風大沙大,寸水寸金,故而人們清洗時多是簡單擦洗,身上總是灰撲撲,滿是風沙。
縣令府自不缺水,但如袁摯兒這形同奴婢的身份,能分到的水當然不多,看着也和其他的奴婢并無兩樣。
直到她十五及笄之年,于情于理,也該打發出嫁了,夫人方才叫她好好清洗一次。
孰料露出的那真容卻是絕代姿容,貌若天仙,傾國傾城。
袁縣令又驚又喜,多方聯系,将她送入德王府,果然極得德王寵愛,将她從妾侍立為了正妃。
宮宴之上,德王妃初次亮相,宛如天姬降世,神女臨凡,光彩照人,傾倒衆生。
宮宴過後不久,太子妃屠氏便遞了帖子到德王府,說要與德王妃共叙妯娌之情。
袁摯兒到了太子府,并不見太子妃,身邊随從驟然消失不見——屋内卻有一個男人坐在那裡。
“玉人美貌絕倫,宛若天仙,使我傾心。”
太子起身,攬人入懷,啧啧稱贊,為她細整花钿,歎賞不已。
良久,他挑起美人的下巴:“你可知道,你的夫君曾動過孤的太子妃……”
*
之後,太子妃時常邀請德王妃過府。
這日春和景明,風和日麗,太子臨時有事,袁摯兒坐在花園賞景。
一隻風筝,飛落到了她的懷中。
燕兒圓眼嬌憨,淡青色的羽翼,泛着淺淺的粉意,尾部拖着的青色的帶子上,繡着深淺不一的小花兒小葉兒,清新淡雅,春意盎然,精巧極了。
“王妃娘娘,這是我的風筝。”
一群婢女分花拂柳而來,為首的少女笑容可掬,活潑伶俐,臉頰現着一雙梨渦,未語先笑,說話的語氣輕快嬌俏,顯得那樣天真爛漫,嬌憨可愛。
“請王妃娘娘還給我,好麼?”
袁摯兒看着她,既不說話,也不搭腔。
衆人并不覺有異。
德王妃自幼由奶娘撫養,那奶娘是個啞巴,德王妃被她養大,隻随着下人們學了一些當地的土話,對于京中的官話半點不懂。
既聽不懂話,也不會開口與人交流,不曾讀過書識得字,不知曉禮儀規矩,與聾人啞巴并無兩樣。
若非會走動會喘氣,真與那飛仙圖上的仙女一般,隻是個好看的擺設。
此時,少女帶着祈求的微笑,直白地望着風筝,袁摯兒頓時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遂将那風筝遞過去。
少女眨眨眼,微笑地接過風筝,那笑容就如同太陽一樣明媚耀眼:“多謝娘娘。”
少女拿過風筝,一行人很快離開了。
袁摯兒凝望着她的背影,久久默然。
風吹翠柳,柳枝輕輕搖擺,在她掌心落下了一片青葉。
她雙指捏着柳葉,唇邊微露笑意,玉頰微微浮現一抹暈紅。
*
又是一次宮宴。
袁摯兒時不時望向站在皇太孫身邊的少女。
她很愛笑,臉上總是挂着輕快的笑容,總是高高興興、快快活活的樣子,那麼興高采烈,那麼快活開朗,不止笑口常開,她的言談舉止也都一樣的活潑伶俐,讨人喜歡。
她是皇太孫身邊的婢女,與太孫自幼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袁摯兒在太子府中,隻有偶爾才能見到對方一次,很多時候都無法見到。
席上,年輕的皇太孫悄悄地紅了臉頰。
德王妃是個太美麗的女子。
但從沒有人見過德王妃的笑容——她似乎總是不開心,似乎總是在憂郁着苦悶着什麼,叫人看得心碎欲裂,恨不得将所有的珍寶都捧到她的面前讨她歡心。
而如今,她看過來的眼眸那樣溫柔,神情那樣含情,像是飛仙圖上的仙女活了過來,當她鮮活生動地落到人前時,你便不得不為她沉醉、入迷。
皇太孫以為——德王妃在看着他。
宴會散後,皇太孫在僻靜處抓着她的手腕:“皇嬸嬸,你真是美麗,我真愛你……”
……
時光如流水。
那年德王奉命出巡江南,四月後回京,袁摯兒被診出兩月身孕。
德王妃賜毒酒而死。
【德王妃袁氏,有殊色,素為德王尚義所愛,為太子、皇太孫所污,有孕,事洩,遂賜死。
後帝崩,福平公主謀反,太子、皇長孫皆死于刺殺,德王登基為帝,追封袁氏為後。——《乾史·後妃列傳》】
—
【阿杏】
阿杏是皇太孫身邊的婢女,與皇太孫一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阿杏愛着皇太孫。
然而,他們不可能在一起。
不隻是因為皇太孫愛着他的皇嬸德王妃,而是因為,阿杏乃是先太子妃所生。
先太子妃李氏懸梁自盡,遺書之中誣陷德王奸/污自己,太子大怒,處處針對德王,德王忍無可忍,最終曝出太子妃與表兄通/奸的真相。
作為先太子妃所出,阿杏的血脈頓時成疑。
既有可能是太子的血脈,也有可能是那奸夫的孩子。
阿杏當時三歲,極為受寵,最得太子的喜愛,但當她身份存疑時,這份寵愛也變成了更深的恨意。
當時太子大怒,吩咐下人将這孽種殺死,下人看她年紀太小一時不忍,又看她眉目輪廓與太子多有相似,更不敢下手,說是已将郡主殺死,其實暗地裡瞞着太子留了她的性命,當作自己的女兒養在家中。
等過了幾年,太子知道消息時,怒氣已消了大半,想起昔日女兒乖巧可愛的模樣,也不忍再下手殺她。
隻是實在無法得知這女孩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再加之外界早就知道太子府的婉郡主已死,便幹脆讓這個女孩真的成為了那下人的女兒。
阿杏身份尴尬地在太子府長大。
皇太孫與阿杏同齡,是皇太子唯一的兒子,阿杏不由自主地關注對方,最後不由自主地愛上了對方。
然而、然而,他們永遠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直到那一年,福平公主謀反,太子、太孫都被刺客殺死。
德王尚義登基為帝。
一日,天子微服出宮,遇到一名女子,服裝打扮、舉止神韻,皆似當年的德王妃。
她手中所執的香羅帕,是他們昔日的定情信物。
他臉色大變,不顧一切搶過對方手上的帕子,将女子帶回宮中。
他的心腹太監察覺不對,打探女子的身世,方知對方就是昔日太子府的婉郡主,尚柔——也就是昔日皇太孫身邊的婢女,阿杏。
但已經太遲。
阿杏服毒自盡。
在臨死前,她哈哈大笑:“皇叔,你以為摯兒愛你麼?不!她跟我說過,她根本就不喜歡你!她根本聽不懂你說的話,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她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杏擁有着絕頂的語言天賦,僅僅是幾次見面,她便能夠聽懂袁摯兒所說的方言,連蒙帶猜,手比指劃,兩人竟然能夠一起交流。
袁摯兒将尚義所送給她的香帕贈給阿杏。
袁摯兒親口對阿杏說:“我不喜歡他。”
“她根本就不喜歡來到這裡,不喜歡這個全都是陌生人、說着陌生話語、做着莫名其妙舉動的地方。”阿杏說道。
像袁摯兒這樣的容貌,有那樣的父親,就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自古紅顔多薄命。
不。
這可憎的世道。
這該被詛咒的世道。
若我是個男孩,那我的母妃絕不會把我和皇太孫互換——阿杏想道。
太子和太孫被刺客殺死的那一天,太子妃屠氏也被刺客所殺。
重傷垂死的那一刻,她看着阿杏,眼中流下眼淚,吐露了隐藏多年的真相。
屠氏是曾經的太子側妃。
多年前,她與彼時的太子妃同時懷孕生産,屠氏生的是女兒,太子妃生了男孩。
一念之差,屠氏将這兩個孩子交換,對外宣稱自己生了男孩——這便是後來的皇太孫。
太子妃知道這件事,但這男孩是她與情郎生下的孩子,有人上趕着要替自己養孩子,她何樂而不為呢?
若是她東窗事發,這孩子還能保住性命,若是沒有被發現,皇太孫日後登基,還能不認她這親娘?
屠氏偷龍轉鳳,太子妃推波助瀾,皇太孫鸠占鵲巢,隻有這個小郡主是最無辜的。
這些年來,阿杏一直感激太子妃屠氏對自己暗暗的關懷和照顧,甚至因為這份感激,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受盡折磨。
到頭來,一切都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的親娘,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她。
皇太孫曾是阿杏最愛的人,卻是鸠占鵲巢,讓阿杏替他作了這麼多年的替罪羊。
然而當阿杏知道真相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晚到皇太孫已經被刺客殺死了。
太子臨死之前知道真相,要阿杏為他報仇。
衆所周知,刺客為福平公主所派,然而太子知道,這不是真相。
德王曾經不忿過,太子樣樣不如自己,卻因為是長子,多生了幾年,就能夠登上太子之位。
然而太子知道,他還有一件勝過德王。
他幼年出痘,面醜如麻,然而卻也因此對天花免疫,德王面容白淨俊俏,卻是因為幼年不曾染過水痘,他對天花不免疫,一旦染上,他必然會死!
——尚義所搶過來的那張帕子上,恰好有着天花的毒素。
阿杏眼神渙散,回想起太子臨死前猙獰的臉色:
“……我的好弟弟,死、我要他死……尚義,我要你來地底下陪我一起……”
死——
死——
死——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尚柔,先太子妃李氏之女,封婉郡主,或名阿杏。先太子為帝所殺,柔攜天花于帕,入宮,天子染疾薨,京城大疫,宗室多死,十室九空。】
—
【宋皇後】
宋月成為皇後之後生五女二子,世人皆羨。
連皇後身邊的兩位女官,也被喚作:‘多多’、‘雙全’,多福多子的多多,仁義雙全的雙全。
宋月曾經也以為自己必然幸福美滿,福壽安康。
直到她的七個孩子死了六個,剩下來的一個小女兒,是個心智有缺的癡傻兒。
原來卻是無福無德,不仁不義,連這樣漫長的壽命也成了折磨。
如果這樣的長壽,就是為了讓她見證她的孩子們悲慘的死亡的話,那她甯可不要活得這麼長。
然而,雖然宋月已是悲痛欲絕生無可戀,但為了她那癡傻的小女兒,她不得不堅強起來。
國不可一日無君。
然而因為天花肆虐,京城十室九空,宗室死了一批又一批,已變得寥寥無幾,今天坐上皇位的人,可能明天就會染病暴斃。
最終,宋月決定垂簾聽政,扶持小女兒坐上皇位。
五公主尚讓幼時出過痘,對天花免疫,雖然心智有缺,卻不是天生癡傻,在如今的尚氏皇族中,她的血緣關系已經是最近的。
再則,宋月為尚讓所挑選的皇夫,乃是福樂公主之子,燧國公朱熙。
福樂公主之子朱熙、福平公主之子趙湖,皆為公主之子。
趙湖告發母親,是個沒人倫的玩意,之後因此瘋瘋癫癫,不配做皇夫,僅剩的朱熙便成了女帝的皇夫。
衆人相信,兩人所生的孩子一定是血脈最純正的尚氏血脈。
然而,宋月低估了朱熙的野心。
朱熙一直拖着不與尚儉圓房。
待到時局穩定,宋月積勞成疾卧病在床之際,朱熙驟然翻臉、過河拆橋,誅殺了她的心腹下屬,網盡太後黨與保皇黨下獄,羅織罪名,趕盡殺絕。
宋月病重之際,聽到消息氣急攻心,一命嗚呼。
朱熙正待向尚讓下手,想要殺了她以絕後患。
曆經五朝,号稱朝廷不倒翁的老大臣朱曦上書:
尚讓畢竟是皇帝的結發妻子,又是皇帝母親的妹妹,尚氏的公主,一味趕盡殺絕,難免有傷天和,失于仁道。況且她還心智有缺,若是傳出去當今皇帝連個傻子都容不下,日後又該如何收買人心,為皇帝所用?
一章奏折打消了新帝的殺意,朱熙下旨,遣福安公主尚讓至淩雲觀,為國祈福。
——
【朱曦】
從女扮男裝進入朝中的那一刻起,朱曦就已經下定決心,絕不出頭,絕不惹事,藏鋒斂銳,明哲保身,絕不多管閑事。
這些年來,她一直都做得很好,裝聾作啞,藏愚守拙,随方逐圓,和光同塵,随波逐流,與世沉浮。
看着别人轟轟烈烈的活,她隻是看着,從不摻和進去。
她看着星陽女扮男裝參加科舉,看着她身份暴露即将被殺頭,為了不讓别人猜到自己的身份,她不能出手,隻是尋機往皇後宮中遞了一些消息,讓皇後收其為女官。
她看着皇後變成太後,垂簾聽政,勢力迅速膨脹,星陽和宋勝虎兩位女官手上握着無數權勢,然而,太後一朝虛弱,她們手上的權勢完全無法保護自己,反而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
她看着她們轟轟烈烈地活着,再轟轟烈烈地死去,像一道道璀璨的煙火,繁華過後歸于沉寂。
她這一生裡,走得那麼小心翼翼,老實謹慎,從不敢出現半點差錯,妥協了太多,違心了太多。
她确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身為女子,身居高位,權大勢大,曆經五朝而不倒。
隻是偶爾午夜夢回,她想起彼時年少,她所許下的誓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民請命,濟世匡時……那些高尚而偉大的理想,最初的理想和真心,早已面目全非,與如今的自己沒有半點關系。
那一日,朱曦走在宮中,看見一群宮女太監們正在欺負福安公主。
朱曦大為驚異,要動手懲治這些人。
尚讓阻止了她。
尚讓心智有缺,心智如同稚兒,但即便是稚兒,也不是半點道理也不懂。
當年西狄王求娶,這些太監和宮女的親友們卻和那被封為公主的宮女一起派往西狄,永生無法回歸故土。
這些宮人知道福安公主本該一同去往西狄,嫁給西狄王,然而,尚讓卻臨陣脫逃,隻是在淩雲觀出了家,便不用遠去西狄。
怨恨是不講道理的。
其他人都去了西狄,福安公主沒去,這就是她招人恨的地方。
若是尚氏沒有敗亡,這些人當然不敢欺負公主,然而如今尚氏名存實亡,尚讓失了庇護她的親人,這些人難道還會怕一個亡國公主不成?
朱曦聽得直皺眉頭:
“當年公主若是真的去了西狄,那也不過多一個去受罪的人,這又何嘗是公主的罪過?”
尚讓雙手抱着膝蓋,手足上銀制的钏镯丁零作響,那是她的母後昔日在世時替愛女求來的,民間據說可以祈福辟邪。
她将頭半埋在膝蓋裡,眼圈泛紅,靜靜地淌着淚,像是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伶仃孤苦。
她的四個姐姐、兩個弟弟、父親母親,已經都死了啊。
朱曦心下一酸。
罷了。她那樣想着,她已經老得快要死了,這一次,在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就讓她任性一回吧。
她決定,保住這個孩子的性命。
于是有了那一封奏章,那一道聖旨。
【尚讓】
衆所周知,曾經的女帝、福安公主尚讓是個癡傻兒,連在宮中被太監宮女欺負,她也不懂得反抗。
她是個被教導得很乖的孩子,說話時像是稚兒說話撒嬌一樣的語調,輕飄飄、軟綿綿,毫無力度,棉絮一樣輕柔,像她那羊毛一樣柔順綿軟的頭發,不帶絲毫攻擊性。
這樣乖巧省心的性子,也是朱熙決定放過尚讓一馬的緣故,千金買馬骨,料想一個傻子也不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威脅。
然而,啟程的那一日,護送福安公主離宮的儀仗已經準備好,衆人去尋公主,卻不見她的蹤影。
尚讓無聲無息藏在暗中,閉着眼睛,手持彈子,拉長皮筋,蓦然放開手指。
彈弓上的石子嗖的一聲射了出去,快若閃電,疾若流星,直直射入目标的太陽穴上。
當朝皇帝朱熙,頃刻之間倒斃身亡。
尚讓打彈子的手法是宋月身邊的女官宋勝虎親自訓練教導,使尚讓以此防身的。
便是蒙着眼睛,尚讓也能做到百發百中,例無虛發。
尚讓一生中從未傷害過任何人,但是如今,她卻要用這法子,替她的母後、她的老師報仇雪恨。
衆人見皇帝倒下,都驚慌失措,要去搜尋刺客。
尚讓呆呆地呆在原處,一動不動,她簡單的思維讓她隻有替母親老師複仇的念頭,如今完成任務,她卻完全沒有自己要逃命的概念。
正當尚讓要被發現時,她被人拉住了。
“公主,您該啟程去往淩雲觀了。”
尚讓呆呆地看着對方。
朱曦如今鲐背之年,一身老态,拉着尚讓的手,走得氣喘籲籲,護送着對方走出了殿外,之後又騙過宮中的侍衛,将尚讓送上了離宮的車上。
皇宮大亂,肯護送已經失勢的福安公主離宮的人沒有幾個,朱曦讓尚讓坐穩馬車,她親自駕車,護送公主:“老臣親自護送公主。”
尚讓眼中流着淚,不住地搖着頭:“……我、我殺了人……他……會害了……你。”
朱曦歎息幾聲,摸了摸她的腦袋:
“公主,老臣活到如今已經活得夠本了,生死無非就在旦夕之間而已——我這一生無妻無子,無親無族,能夠在臨死前順心而為一回,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之後朱熙的餘黨追來,要殺尚讓為主人報仇。
朱曦架着馬車,護着尚讓逃亡,最終力竭而死。
尚讓抱着她的屍身,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淩雲觀之人趕到,擊殺刺客,将尚讓帶回觀中。
尚讓非要帶上朱曦的遺體一同,這些人在為對方收殓遺體時,才發現,這位勢高權重、忠義兩全的老朝臣竟是個女子。
尚讓回到觀中,以未來觀主的身份,開啟創觀祖師所傳的陣法。
淩雲觀的初代觀主,名為淩雲,實際上的真實身份為王芸,前朝己未科狀元王天麟、楚東叛匪之首、拜日教教主任雲。
她兵敗之後,開創了淩雲觀,收留棄婦孤女、收養棄嬰,這些被抛棄的嬰兒,男孩往往能夠找到願意收養的人家,而女孩卻要艱難一些,往往都會留在觀中出家。
淩雲觀經營數代,紮根深厚,之後禮朝滅亡乾朝建起,它作為乾朝第一女道觀,始終屹立不倒——連福安公主出家,也是選擇在此處。
然而,王天麟這位創派祖師,卻并非像典籍與傳說中的那樣描述的慈善光明。
王天麟死前,讓她的親傳弟子将自己的屍體分為五份,擺下陣法施展邪術,永恒地詛咒着自己所憎恨的一切。
隻要這個世間還有她所怨恨的存在,這一份詛咒就永遠不會消亡。
大乾朝的開國太祖,曾經下令讓兒媳為自己的愛子殉葬,但他兒媳的母親卻不願意,為了阻止這一件事,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趙婉柔的女兒李青青最終留在了淩雲觀,真實身份卻永遠見不得光。
趙婉柔抑郁而死,她的外甥女當上了淩雲觀的觀主後,卻發現了祖師留下來的陣法,李青青以死作祭,詛咒大乾尚氏,斷、子、絕、孫。
——于是,便有了婉郡主尚柔的到來。
*
永泰朝宋皇後身邊的兩位女官,名為宋勝虎、星陽。
尚讓雖然癡傻,但簡單的思維方式卻讓她對一些事物認知有着别樣的敏銳天賦。
宋勝虎教導尚讓的防身之術為彈弓,而星陽教授尚讓的,為天文之術。
陰陽五行,星相陣法,占蔔堪輿,風水氣象,教一識百,一通百通。
待尚讓出家修道,她在這方面的天賦更是與日俱進,顯露無遺。
——道骨天生、道性天成。
然而,尚讓曾經纖塵不染的心境已經完全改變了。
她的那雙眼睛,已經見證了太多的鮮血和死亡,她的内心已經充滿了憤怒與憎恨。
她已入了魔道!
*
世有五德:壽富貴康德。
世有五福:溫良恭儉讓。
【尚溫,尚良,尚恭,尚儉,尚讓】
世有五常:仁義禮智信。
【尚仁,尚義,李桃華,袁摯兒,阿杏】
世有五行五色:金木土水火,白青黃黑赤。
【白錦,青松,黃坦,烏澤,朱熙】
永泰朝尚氏皇族,集齊五福、五德、五常、五行、五色。
這些人中,隻有尚讓一個人還不曾死去。
*
淩雲觀中,尚讓一步步走上祭壇,渾身七竅流血。
黑氣遮蓋了整個世界,四處蔓延起了黑色的死氣,無數的怨念沖天而起,無數的怨恨和詛咒填滿了整個世界:
【——我詛咒這個不公的世界,不公的世道!】
【——毀滅我所憎恨的一切吧,如果不能,那就毀滅我吧!】
她一步步地走着,不知道這些憎恨地詛咒着的聲音是從何處傳來的,或許是這片土地上無數受盡折磨打壓迫害不公的怨魂所發出的,或許是從她的内心深處傳來的。
都沒有區别。
因為她就是她們,她們就是她!
她是尚讓,可她也是宋月,是尚溫尚良尚恭尚儉,是李桃華袁摯兒阿杏,是趙婉柔是李青青是忘塵是趙婵娟是王天麟是王淑娘是周真真是孟夫人,是這世間女子的所有化身。
她是仙界的纖阿公主。
但在纖阿之前,她還有百世輪回。
每一世,她都是女子之身,永遠低人一等,永遠由人踐踏。
塵世如熔爐,鍛得真仙出。
貪嗔癡怨,喜怒哀樂,人性至善至惡,至好至壞,永恒糾纏不休。
無盡的痛苦鑄就了她的成仙之路,成就了她的不凡,但她的不凡也永遠糾纏着無盡的痛苦。
世間隻要還有一個女子還在怨恨,纖阿就永遠強大,但與此同時,那無盡的痛苦也永遠在折磨着她。
她登上了仙帝之位,但她的心中始終無法釋懷,無法忘情,無法放下。
情劫難過,執念成魔。
最後,她将自己封印進了仙器觀世鏡中,成為了天界小帝姬,纖阿公主。
然而,即便貴為仙界公主,也依舊會在曆劫之時,被一個仙君算計與對方綁上姻緣。
滄海幾度變桑田,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這個身為女子,天生就低人一等,天生就被人踐踏的世界。
這個不公、可憎的世界,就不應該存在!
“我詛咒這個世界。”
“如果不能毀滅我所憎恨的一切,那就毀滅我吧!”
她怒吼道!
世界頓時陷入黑暗。
仙帝纖阿,沉淪魔道。
整個世界陷入了無序的混亂之中。
直到葉無雙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