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氏女星陽,以子封淑妃,先帝駕崩,為西宮太後,以新帝年幼,代為攝政二十餘年。
至新帝及冠,集結衆臣,誅其黨羽宋氏等人,囚困太後于内宮之中。
星後自焚而死,含恨而終:
“皇帝,我會在地底下看着你,究竟能如何治、國、安、邦。”
“母後!”皇帝匆匆而來,含淚長拜。
良久,皇帝舉袖掩面,拂盡淚珠,垂袖起身,身姿已是昂然,顧盼睥睨,威嚴天成。
從此之後,他自君臨天下,乾綱獨斷。】
……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彩袖輕輕,翠帶揚揚,鏡裡波光浮蕩,映照人間,仙姬垂手輕拂,桃花芙蓉面,一點朱砂殷。
“衆生皆苦,無人能免。”
葉無雙端坐一旁,淡淡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既然已經成了仙,為什麼還要執着于凡人的事情呢。”
纖阿擡首,神情郁郁:“談何容易。”
*
【王淑娘】
盧州平江府孟氏乃江南名門顯貴之家,孟家老太爺為甲科出身,曆任至福州按察司,因病告老還鄉,與本地知府、縣尊這些官宦極是相與,是本地極有名望的缙紳鄉宦。
孟府現今當家老爺,是老太爺長子,膝下生有兩個兒子,長子孟善,娶表妹王氏過門,琴瑟和鳴,如膠似漆,可惜天不假年,不過多久,孟善一命嗚呼,其妻為夫守節三年。
王淑娘身着素服,寂然坐在屋中,蒼白孱弱,滿腔悒郁,唇上全無氣血,眼中毫無神采,如日暮之花,幾欲凋零。
侍婢清霜捧着碗,送到她的面前,細細勸道:“夫人,好歹吃些吧。”
王淑娘神思恍惚,勉強笑了笑,歉然道:“霜兒,謝你好意,隻我實在吃不下,對不住。”
清霜急切道:“夫人,您這幾日瘦得厲害,什麼都不吃,身子怎麼受得了?”
王淑娘隻是長長籲了一口氣,滿面愁緒,并不言語。
另一位侍婢山蘭見狀,暗暗地撇了撇嘴,她就看不慣大少夫人這副軟弱無能的模樣:
大少爺都死了三年了,這孟府之中上上下下,除了大少夫人這裡,哪一處還有個白的地方?
人走茶涼,這時候,大少夫人這位遺下來的孀婦,再不挺直了腰杆,豈不是要被人欺負死?整日傷心發怔,成個什麼樣子?
山蘭心中真是恨鐵不成鋼,隻是她是丫頭下人,不好開口說主人的是非,隻能在一旁勸些‘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的鬼話罷了。
勸了一會,主母總是不聽,她心下不耐煩,告罪一聲,借口要到外面花園灑掃。
王淑娘微微點了點頭,允了,山蘭福了一身,出去了。
王淑娘若有所思,看向清霜,問道:“蘭兒遇着什麼事?看她模樣不甚開懷?”
清霜思索了一會,恍然道:“前日聽說,蘭兒的爹來看她,似乎是家裡生了個弟弟?”
王淑娘詫異道:“添丁進口,這是喜事,為何不開心?”
清霜躊躇一會,略低了聲禀道:“蘭兒生母很早便去了,生下來的小弟弟,據說是她爹後娶的女人生的。”
王淑娘神色微妙,蹙眉道:“……總是自家骨肉……”
她想起娘家王氏的兩個弟弟,一個妾生的大弟,另一個嫡親的二弟,雖說是同一個爹爹生的,總是二弟更親近些,遂歎了一口氣,不說話了。
清霜擺擺手:“這兩樣倒不相幹。蘭兒她爹來,雖說是為了這弟弟,更多卻是為了問蘭兒要錢。”
王淑娘又複蹙了眉;“怎麼?”
清霜歎了一口氣:“蘭兒家是極窮苦的,當年她娘沒了,停放在家中一兩年沒葬下來,直到蘭兒賣.身進到孟家,家裡才有錢賣得棺材墳地下葬,餘下的錢,便娶了一個寡婦——這就是蘭兒的後娘——這兩位雖極勤儉,卻總是掙不到錢,靠着蘭兒的月錢接濟,如今又生了個弟弟,日子越發拮據,向蘭兒要錢越發狠了——正為這事,蘭兒捉襟見肘,日子不算好過,故此心情煩悶。”
王淑娘聽到此處,慢慢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翌日,天色晴好,淑娘命人打開自己的妝奁,将箱籠中的衣物翻出晾曬,免得受了潮氣。
清霜與山蘭領了幾個丫鬟仆婦一起忙忙碌碌,整理衣物。
淑娘雖是喪了丈夫,今年也才二十出頭,是年輕的少婦,又是大家之女,閨中與婚後的衣物無不亮麗,嬌紅杏粉,翠衣彩繡,全是絲綢細軟,光輝奪目,引得衆位侍女仆婦啧啧稱羨。
淑娘望着這些衣物,想起自己那無憂無慮的閨中歲月以及婚後的甜蜜生活,又想到如今孤苦伶仃,不禁心頭酸澀,眼中落下淚來,衆婦女都來安慰她。
淑娘哭過一場,揩了眼淚,從中挑出幾件大紅大粉、顔色嬌豔的綢衣,歎息道:“我自嫁到孟家以來,凡事多勞你們關照體貼我,實在沒有什麼好報答的,這些衣服顔色過豔,我是守寡之人,不該穿,便分了給你們拿回家裡去用,不要嫌棄是我這孀婦用過的。”
衆人跪倒在地,千恩萬謝:“娘子說的哪裡話,您為夫守貞,服制三年,府中上下無不欽敬,所謂‘家有節婦,九族增光’,這樣冰清玉潔的人物,奴婢等能得這等賜賞,真是面上沾光,與有榮焉。”
淑娘擺擺手,長歎了幾聲,苦笑道:“虛名而已,不必說了。”
之後,淑娘身子越發虛弱,日夜歎息,愁悶非常。
山蘭那日得了綢衣去當錢,送回家中解了燃眉之急,之後才從清霜口中了解個中底細,知道這是淑娘對她的體恤方才有的恩典,着實感動。
見淑娘身體越發不好,牽腸挂肚,全心勸慰,要她不可一時短見,淑娘隻是不聽。
一日,淑娘對鏡梳妝,素妝淡服,不飾珠玉,鬓發齊整,端莊持重,絕無出格之處,一眼望去,仍是清水芙蓉,麗質天生。
山蘭在一旁伺候,禁不住地啧啧稱贊,萬分驚羨。
“夫人,您生得這般美麗标緻,簡直是世間第一等的美人了,花容月貌,無雙美麗,便是天上的仙女,皇宮裡的公主,也絕沒有您這樣的姿容啊!”
淑娘淡淡蹙眉:“蘭兒,不要胡說!”
“我沒有胡說啊!”山蘭打開七寶妝盒,擺開各樣胭脂香粉、金銀首飾、珍珠彩寶,用心替她收拾打扮起來。
淑娘身嬌體弱,強她不過,隻能任她往自己臉上搽脂抹粉,插金钗,戴耳環,裝飾打扮得花枝招展,千嬌百媚,豔光奪目。
“多好看啊、多漂亮啊!夫人,這世間絕不會有您這樣美麗的女子了!”
淑娘羞得滿面通紅,滿眼不敢亂看:“山蘭!你真不該說這種話。”
山蘭停了手,長歎了聲:“夫人,我說句大不敬的話,您不要怪罪:當初您既沒有殉夫随了大少爺一塊去,想必是愛自己勝過愛夫君的,既然如此,為什麼如今全不愛惜自身,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
淑娘被說得面色煞是慘白,羞憤欲絕。
山蘭好言勸慰她:“夫人,我不是指責您的意思,您要知道:我娘死了不過兩年的時間,爹爹就娶了新人,那寡婦剛死了前夫,就被婆家嫁了過來。您肯替大少爺守着三年,實在是很夠仁義了,難道要您孤苦伶仃地守一輩子嗎?”
淑娘靜了下來,苦笑長歎:“你說話,真是越發不像樣了。從來禮不下庶人,你家是貧苦人家,飯都吃不上,講甚麼禮法?而我王孟兩家都是名門大族,詩禮傳家,夫死守節,是我的本分,其他的念頭,都不該有。”
山蘭不甘道:“聽人說:‘女子有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夫人既守節不嫁,膝下又沒有兒女,往後又該身靠何人?”
淑娘微微笑道:“夫君下面還有一位二弟,膝下已有一女,公婆曾說過:二叔若有子嗣,次子過繼到夫君名下為嗣,由我撫子承祧,接替香火。”
山蘭皺眉道:“生兒子的事,誰能說得準?隻有老天決定的,萬一等個三年五年、十年九載還沒個信,難道就讓夫人你空等?孟家族中難道就沒有别的合适的孩兒麼?為什麼偏要在二少爺這裡選?”
淑娘微微歎息,并不好解釋出來——孟家有兩子,長子雖已去了,尚還有一位二公子,二叔既生有女,将來未必無子,家中長輩又如何肯願意過繼旁人子孫為嗣,分去自家産業?
——事到如今,也别無他法,隻是聽天由命罷!
她閉上雙眸,雙手合十,抵着額頭,虔誠祝祈:“蒼天,求您保佑二叔多得貴子,使先夫香火得繼,民婦雖死無恨!”
女子夫死從子,有了孩子,才有了盼頭,盼頭都沒有,怎麼熬得住?
山蘭又撇了嘴,這孟家,說是大戶人家呢,忒不厚道!
*
淑娘卸下钗環,重整妝容,方才去給公婆請安,伺候用膳。
用過飯後,淑娘告辭回房,婆母劉夫人看着她轉身離去,卻是緊緊皺着眉頭,長聲歎氣。
孟老爺問她:“怎麼?”
劉夫人指着那袅娜的身影,歎道:“老爺,你說,善兒去的這樣早,留下的這媳婦,這樣的年輕,這樣的美貌,膝下又沒有一個子嗣,能守得住麼?”
孟老爺老神在在地‘哼’了一聲:“你閑操什麼心!三年前,是你兒媳婦親口答應咱兒子,要給他守一輩子的,為這事,老太爺還給了親家公一千兩的銀子,替他捐了個監生的位置,立下文書字據,她生是咱家的人,死是咱家的鬼,有什麼二話?”
劉夫人皺着眉:“管得住身,管不住心!
善兒沒了三年了,如今提到他,媳婦都沒有以往傷心了,今日她身上的脂粉香氣,又要比以往更重一些,她是喪了夫的人,一向心如止水,怎麼就重起了打扮?
我就怕她到時候真做出什麼丢醜的事情來——當家的,你得有個主意。”
孟老爺半閉着眼,精光四射,點點頭:“是這個理。”
正說着,外頭叫嚷起來,鬧出事了。
“——不好了,二少爺死了!”
老兩口驚得一跌,好似晴天挨着霹靂,三魂去了九魄,撐着身子往外一跄一跌地跑着,“良兒!”
正跑着,又有人跑來報話:“二少夫人投水了!”
這兩老更是心驚,頭頂兩片頂門骨上似傾下了一大盆冰雪來:
“兩件事一前一後,難道有什麼幹系不成?”
*
淑娘行到半路,正在後花園看花,途中遇到了孟二公子孟良。
這孟良一向為人輕浮,慣愛吃喝嫖賭,這日吃得酒氣醺醺回家,一路橫沖直撞,從外院進到了内院,看見嫂子美貌,一把抱住,欲行不軌。
淑娘身邊雖有仆婢環繞,孟良身旁也是随從如雲,耐不住主仆有别,孟良如今又是家中獨子、未來家主,他吩咐一聲退下,這些人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一時僵持不下。
而淑娘猛地被人抱住,拼命掙脫不得,眼看着自己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輕薄,腦海裡一片空白,那時,她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把孟良推倒了在地上。
那地上正好有一塊石頭,直直撞上孟良的後腦勺,鮮血如泉噴湧而出,丫鬟仆從們見此情景,也不待查探便慌作一片,大嚷大叫起來,人人都道二少爺死了。
“是大少夫人殺死了二少爺!”
淑娘頭發淩亂,面色慘白,殺了……她殺了人……孟家僅剩的獨子……
她看了躺死在地上的孟良一眼,擡手捂着臉,一聲不吭地跑到池邊,奮身一跳。
“啊!——大少夫人投水了!”
“快快救人!”
*
孟府火燒火燎請來了滿城醫生大夫,保住了獨子與兒媳的性命,然而内裡之事卻是怎麼也瞞不住旁人了,人人皆罵孟良無恥,贊淑娘貞烈。
王氏一接到消息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孟府,帶了家人婆子要将自家姑奶奶擡回王家去。
王母孟夫人守着女兒,王二公子則領了一夥精壯漢子,強闖進了孟良的病房裡,強逼他寫下認罪書,原原本本交代其逼.奸大嫂緻大嫂投水自盡諸般罪行,簽字畫押供認不諱。
王二公子細細看過認罪書,小心折疊收入懷中,手一招呼,開口便說要去告官。
唬得孟家兩個老人幾乎要跪下來給他磕頭:
“賢甥!你也曉得:一來咱們兩家是親上加親的關系,你母親是我的親妹妹,你姐姐是我的兒媳,這個人既是你親表哥,又是你姐夫的親弟弟。二來,你表哥隻是酒後一時無狀,并非有意存心不良,如今他重傷在身,名聲掃地,已是得了教訓,怎不幡然醒悟!
如今,任憑賢甥要多少賠償,孟氏絕無二話,何苦鬧到經官動府的地步!曆來興訟之事少有不傾家蕩産的理,賢甥切不可一時意氣,誤了兩家的前程!”
王二公子是個十五六歲的美貌少年,頭戴方巾,身穿直裰,腳下粉底皂靴,聞言搖了搖頭,歎氣道:
“舅舅這話說的!阿姊受了這等委屈,險些兒沒了性命,我們要是就這麼認了,外頭的人豈不是要說王家的人都死光了!”
“那你要怎樣!”
須發花白的老者在衆人簇擁中步了進來,昂首闊步,虎目含威。
其他人一齊躬身道:“老太爺”、“父親”。
王二公子擡起眼來,雙手作揖,欠身道:“問老太爺安。”
老者笑着擺了擺手,瞄了王二公子頭上的秀才方巾一眼,笑歎道:
“麟兒這是同我生分了!真是當了秀才公了,連外祖都不願認了。”
王二公子臉上僵了一下,垂眸,恭敬微笑道:“哪有的事,外祖誤會了。”
孟老太爺眯了眯眼:
“麟兒啊,此事你表哥有錯在先,挨打受罵都是應該的,隻是長幼有序,你心裡有氣,也不該沖着長輩來,是吧?你既然當了秀才公,就該拿出個體統來,如此咄咄逼人,實在不成樣子。”
王二公子暗地咬牙,面上恭敬道:“外祖教訓得是。”
他低頭向着孟良的方向,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道:“天麟年輕氣盛,一時不慎失了禮數,冒犯了表兄,是天麟的不是,今日在此賠罪,請表兄千萬不要怪罪。”
孟良茫然道:“啊——不……不怪?”
孟老太爺撫須一笑,正待說些什麼。
王二公子又向孟老太爺拱手:“小輩無知,多謝外祖指教,日後必不再犯……”
說着,他擡頭往門外望了一眼,面上浮起憂色,向衆人微微躬身,彬彬有禮說道:
“天色不早,父親大人在家中想必惦念許久,外孫也是時候該歸家去了,外祖,舅父,舅母,表哥,告辭了。”
孟家人臉色一變,孟老太爺手裡胡須一抖,失聲道:“天麟——”
王天麟神态斯文,孟老太爺定了定神,溫言勸道:“倒也不急一時……我也許久不見你娘了,甚是想念……終究也得喝口茶再說。”
他急步向前,雙手緊緊攙着、挽着外孫的手臂,一邊吩咐下人們擺膳。
花廳,下人奉上茶果點心。
孟老爺親手倒了一杯茶:“天麟,咱們兩家畢竟是至戚,何至于走到這個地步?”
王天麟恭敬謝過,另倒了一杯茶,略飲一口,笑而不語。
這時,侍女提上一個大攢盒糕點上來,說是老太爺囑咐的:請表少爺嘗嘗府上特制的糕點,若是不錯,一會大少夫人和姑奶奶、表少爺一起走時,也帶些回去給王老爺嘗嘗。
王天麟打開攢盒,第一層是糕點,第二層卻有兩張箋紙,似乎是食單一類的物件。
王天麟打開一看,正是一紙放婚書。
另一個紙箋,便是嫁妝單子,最下頭新添了一行字,是白銀一千兩。
王天麟再拉開第三層,是整整齊齊、五十兩一錠、成色極好的細絲銀錠。
他快速看完,放下紙箋來,忽然微微一歎,面色動容道:“舅舅說得是,咱們兩家畢竟是至戚,怎麼能傷了和氣。”
客套幾句之後,孟老爺不免有些讪讪道:“那天麟……你表哥這事……算是過去了吧?”
王天麟慢慢地微笑着,道:“自然是過去了。”
孟老爺微微松了一口氣,又猶豫問道:“你爹……妹夫那裡,不會有意見吧?”
王天麟微微一笑,道:“舅舅放心。”
孟老爺大松了一口氣。
次日,王天麟與孟家到衙門錄過放婚書,一行人浩浩蕩蕩,擡着尚在昏迷之中的王淑娘,連帶厚厚的嫁妝一起打道回府。
臨行前,孟府老爺自然不免要送一送妹子和外甥。
他的目光頻頻望向王天麟,欲言又止,王天麟心領神會,微微一笑,從身上取出認罪書遞過去,柔聲道:“舅舅不必再送,但望表哥早日養好身子,日後青雲萬裡。”
孟老爺接過認罪書,緊緊握住,算是徹底放下了心。
看着兒媳婦拉走的‘嫁妝’,不免有些肉疼,在心裡暗罵了幾聲自己那不争氣的兒子。
——破财消災、破财消災。
*
孟夫人沉着臉坐在馬車上:“你怎能把認罪書還回去,為了錢,出賣自己的良心,不管你姐姐的冤屈死活,我怎麼會生了你這樣可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