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茶水,神情似笑非笑。
周舉人面色驕傲,下巴高擡。
“月娘,你出身鄉野,樣貌平平,又是投身商賈末流,滿身銅臭,我堂堂舉人,肯讓你進門是你的榮幸,莫要不識擡舉,敬酒不吃吃罰酒。”
四年前,周舉人還是個窮酸秀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手無縛雞之力,靠家中父母供養讀書。
時逢大旱,草木皆空,糧食歉收,蝗蟲四起,糧價飛漲,周父因買不起糧米餓死,周舉人和周母餓極了,走投無路,求上了當時和他們做鄰居家的宋家。
彼時,葉無雙的生意剛剛起步,受災情影響,生意不算景氣,好不容易賺得了些錢,蘇氏便重病倒下,看病吃藥,花費了無數的銀錢,才勉強保住了性命,之後成了個藥罐子,全靠着昂貴的藥材養着。
與此同時,朝廷因為旱災嚴重,下旨降低農稅,少了的賦稅卻要從商稅這邊補回來,那一年的商稅收得格外的重,許多大商小賈都不堪重負,饒是以葉無雙的能力,也隻能保證一家人不餓肚子罷了。
如此一來,當周秀才求上門來時,葉無雙自然選擇拒絕。
兩家比鄰而居,周秀才每每望見宋家揮金如土地為蘇氏購買藥材,深恨‘宋月’為富不仁,見死不救,巴不得那白花花的銀錢全歸了自己享用。
如此日久天長、積怨甚深,他已全盤恨上了宋家,哪怕是中了舉人,他也是想着:若非‘宋月’不肯幫他,自己何至于耽擱了這麼多年才考上舉人,若肯将買藥的錢給他,他隻怕是早就金榜題名,為官做宰了。
如此一來,他中了舉人後,便千方百計尋思着要報複這有眼無珠的‘宋月’了。
自古士農工商,‘宋月’雖說是家财萬貫,卻屬商賈末流一類,而周舉人如今高中舉人,已算半個官身,謀個偏遠之地的縣令補缺是不成問題的,二人之身份地位可謂天壤之别。
如今說的,便是娶來做妾,周舉人還覺得失了自己的身份呢。
宋月竟還敢推拒他的婚事,簡直不識擡舉。
葉無雙聽着周舉人明裡暗裡的威脅,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輕笑道:“周舉人,你是什麼底細,以為我不知道嗎?”
“有些人想找死,是誰也攔不住的。”
周舉人面上一變,隻覺頭重腳輕、昏昏沉沉,撲通一聲便倒了下去。
葉無雙拍了拍手,周家新買的下人們恭敬而小心地走了進來,在她的示意下,将周舉人攙回了周家去。
葉無雙走進房中,取出了一個密封着的匣子,從裡面取出一本畫冊來,翻開畫冊,入目便是一些男男女女、肢體糾纏的畫面。
四年前,周舉人被葉無雙拒絕相助,無可奈何之下,私下畫了一些春.宮.圖售賣,用以換得糧米謀生,倒也頗受那些富室子弟歡迎,要價頗高。
待度過了災年,他還想着往上赴考,又無他計謀生,隻得忍了羞.恥,繼續畫着春.宮圖,他素來以此為恥,将這事瞞得極嚴,但瞞不過住在他對面的宋家。
早在周舉人考中舉人時,葉無雙便先一步與人收購了他所畫的春.宮圖,她知道,有用得上這東西的時候。
周舉人想要報複她,她自然也能先下手為強。
……
自那一日起,縣中街邊的牆上便有署着周舉人大名的‘大作’四處張貼,供人觀賞,至于暗中流傳之畫冊更是不知凡幾。鄉中物議沸騰,議論蜂起,譏笑不已,周舉人聲名掃地。
而這般情形,周舉人卻一無所知。
周舉人本就是貧寒書生,一朝得迹中了舉人,鄉中富戶缙紳贈金送銀,家中才能買宅置地、使奴喚婢,原是個暴發戶,因此,買的那些下人們也對他并不忠心。
葉無雙出錢收買了周家的下人,他們便按葉無雙的吩咐,日日給他灌酒,灌得他終日酩酊大醉、人事不知,任由外界議論紛紛。
傳言甚嚣塵上,官府之中風聞此事,差人來查,見其爛醉如泥之态,大生惱怒,以其傷風敗俗、有辱斯文之行,奪其舉人功名。
之後,周舉人莫名失蹤,衆人皆道他是受議論不過,羞于見人,故遠走他鄉。
家中妻小、同族親友因他而受盡鄙薄,也無心追究。
此事就此了結。
……
“三十歲的舉人,很了不起嗎?”
她指尖輕彈了一下身上的衣袖,神情漫不經心:
“今科文狀元,年不過十六,初次下場便一舉奪魁。今科武狀元,十歲在山間遇虎,赤手相搏,得名勝虎。和她們比起來,你算什麼東西?”
*
兩年後,永泰四年,京都。
葉無雙剛到城門外,便看見有兩名女子等在那裡,一個緩帶輕裘,文質彬彬,瞧着溫溫和和、從從容容的;另一女子腰懸寬劍,武人打扮,鵝蛋臉大眼睛濃眉毛,器宇軒昂、英氣勃勃。
那兩名女子見到葉無雙,都齊齊擁了過來。
武人打扮的女子率先開口:“月姐。”
文質彬彬的女子也道:“師姐。”
葉無雙微微一笑,道:“勝虎,羲和。”
這兩個女子分别是前一科的文狀元與武狀元。
一個是葉無雙的同窗師妹,名星陽(字羲和),現居翰林修撰,從六品,另一個是葉無雙的同村族妹,名宋勝虎,授骁騎校職,也是從六品。
婉朝是女主開國,開國功臣之中,以女子之身受封的文臣武将不知凡幾,朝廷開科取士,女子也能參加考取功名。
之後的兩百年裡,五代女主統治期間,上至帝王将相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三教九流,士農工商之中,遍布女子的身影。
六十年前,宗室子上位,沒幾年駕崩,被皇位傳給了兒子,兒子坐了二十多年皇位,傳給了先皇,先皇又當了三十幾年皇帝,之後駕鶴西去,把皇位傳給當今聖上。
這幾十年裡,女子雖遭打壓,但到底沒被徹底打下塵埃,朝中的女官占了四分,女子亦可科考。
在鄉下,莊戶人家因要男丁下地勞作,所以更加重視男嗣,而葉無雙在走出外界做生意之後,才知道外面的女子,立女戶、招贅上門、生下孩子跟随母姓,皆是常事。
葉無雙手裡有了錢之後,在一家書院挂了個名,跟着那裡的老師讀書學字,過了幾年,又去考鄉試中了秀才。
可惜那年正趕上先皇駕崩,要服國喪,消息剛好撞上,縣令府便下令一切從簡,事情沒有張揚出去,之後新帝登基開科,宋老三卻死了,葉無雙要丁憂三年,處事更加低調,外人全然不知。
周秀才考中舉人時的那一年,正是孝期的第三年,又是硬生生的錯過了。
如今又過了兩年,正逢新帝及冠親政,朝廷加開恩科,葉無雙下場參加鄉試中了舉人,又赴京參加會考。
考罷三場,到了揭曉之期,得了二甲名次,該外放為官。
彼時殿試已畢,正是授官之時,殿上帝王忽出妄言,向她求婚,要她進宮。
滿座皆驚,衆臣齊聲抗議:
“陛下萬萬不可!”
“陛下三思啊,科舉取士,是為朝堂選取棟梁之才而舉,非為帝王選妃之制,進士們是進京赴考,是為與國分憂,而非以色侍人,陛下此舉,可謂荒唐。”
“陛下當知士可殺不可辱!”
其中以當今閣老朱曦帶頭的女官們反對最為強烈,朱曦是這一次的主考官,葉無雙的座師,同樣也是女子。
皇帝的這一舉動,影響可謂惡劣,考生們曆盡千辛萬苦參加科舉,考中進士,最後的結果竟然是進入皇帝的後宮,滿腔抱負落空,這讓人如何忍受?
尤其‘宋月’還是一位女子,傳出去,非但皇帝會得一個好色之名,人心盡失,對于天下女子也是一種極大的打擊,此後參加科舉進入朝堂的女子更會減少。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朱曦都不願看見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盯着殿上台階,已經做好了死谏的準備。
皇帝望着此刻劍拔弩張,群情激憤的場面,不由讪笑了幾下:
“……諸卿、諸卿是誤會了,朕并非是納妃,而是傾慕宋卿品貌,誠心許以皇後之位,欲請宋卿入主昭陽正宮,并非有唐突之意。”
朝臣無言。
衆人觀着被帝王許以皇後位之人。
她的眉目是生得極其精緻秀麗的,卻因早年四處行商,餐風飲露,膚色曬成麥色,因常年習武,身材長得矯健高挑,看上去極其的健美潇灑,更像一位武生,英姿勃發,浩然凜凜。
而本朝自宗室子上位後,愛的便是那千嬌百媚雪膚花貌、纖腰若細柳的絕代佳人,今上後宮之中也多是這般女子,未曾想,今上屬意的正宮皇後,竟是這般截然不同的英武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