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神色蒼白，虛弱地躺在床上，形容憔悴。
“爹爹，有一件事情，我要向您說清楚。”
“什麼事，柔兒，你說。”忠武王悲痛地挽着女兒的手。
“昔日虎頭寨與當今陛下的關系，您清楚嗎？”
忠武王面上微變，手指不由自主地屈起來，微微放開了手：“柔兒，你胡說些什麼？”
她察言觀色，不禁說道：“看來，您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忠武王神情嚴肅，“柔兒，有些事，你不應該摻和進去——陛下的事，不是咱們這些臣下可以管得了的。”
她神情躊躇，欲言又止：“可是……”
“沒有可是。”忠武王呵斥道：“什麼都不要說，知道了嗎！不然，誰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葉無雙看着他：“您也不能嗎？”
“我也不能。”忠武王說道：“那是天子。”
帝王至尊，手握生殺予奪之大權，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皇權之威，可見一斑。
葉無雙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金冠玉帶，蟒袍宮靴，微不可察地歎息一聲：“我知道了，爹爹。”
*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這種事情，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葉無雙靠在窗前，看着天邊明月，“事到如今，這裡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
葉無雙管理軍中後勤五年，加上打戰的兩年，将士們身上穿的軍服、吃的糧食、拿的饷銀、用的武器、治傷的藥物等物資，加起來所需要的數量是可怕的。
為了湊到足夠供應大軍的物資，她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幹盡了大逆不道的事，每一件都夠她殺一百次頭。
她如此盡心盡力，全都是為了報答父母對她的養育之恩，如今戰争勝利，鎮北侯府封王，他們之間的親情緣分也到了結的時候了，是時候到了功成身退的地步了。
所謂功高震主，急流勇退，本就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了。
*
“阿姊還生着病，怎麼這麼晚還未睡下？”
葉無雙轉頭看去：“哦，是婵娟啊。”
女孩提着一盞燈，眉目生得标緻極了，盈盈立于月下燈前，神情疑惑而不安地看着她，眼中惴惴。
——本就是千伶百俐的人物啊，如此的玲珑剔透、冰雪聰明。
忠武王府皆是有勇無謀，隻有這個女孩，才能稱得上真正的聰慧敏銳之輩。
來者正是忠武王府的七娘子，她同母所生的妹妹，趙婵娟。
葉無雙看着她，眼中掠過一絲悲憐：“說起來，婵娟今年也十歲了吧。”
“是啊，阿姊，怎麼了？”
女子十五及笄，再過幾年，她也到了該議親的時候了，不知道那時候又會被忠武王指給哪個他眼中的‘青年才俊’。
她唇邊泛起一絲嘲意。
——總歸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裡紅妝，風光大嫁，便是他們能給的最大的寵愛和榮耀了。
葉無雙手中轉着一枚小小的戒指，神色倦怠。
……這麼多年了，她在這個名利場中，已經待得太久太久了，對所謂的富貴榮華、錢權名利、一切的一切，都感到無比的厭惡與疲倦，沒有任何的留戀。
她已經下定決心要抛棄這裡的一切了。
在此之前，隻有一件事令她放心不下。
“婵娟……”她喊着她的同胞妹妹的名字。
趙家的男人，王府出身的公子，隻要不行差踏錯，前程和未來都不需要旁人挂心，隻有婵娟，她的妹妹，讓人放心不下。
時人皆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忠武王再寵愛女兒又能寵到哪個地步，不過到了年紀，十裡紅妝送女于歸，百年苦樂由他人。
她從指上取下戒指，放到她的手上：“妹妹，我可憐的妹妹，……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困境，取出這枚戒指，或許它能夠幫得上你。”
——很多年後，趙婵娟才明白，自己從阿姊那裡得到了多麼豐厚的饋贈：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趙婉柔’經營多年，在各地遺留下來了多處資産，金礦、銀礦、銅礦、鐵礦、田莊、地契、藥庫、錢庫、糧倉、作坊、武器、商鋪、地圖……以及最寶貴的人心，這些分布在五湖四海的‘寶藏’，讓她擁有了争奪天下、登臨九五的機遇。
而此刻，她握着戒指，不祥的預兆一直萦繞盤桓在她的心頭，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對方的神色，感到極度的惶恐不安，“阿姊，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你沒事吧？”
葉無雙隻是對她微微一笑，肆意灑脫：“沒什麼的，一切都再好不過的了。”
“夜深了，去睡吧。”
這是趙婵娟見到她姊姊的最後一面。
……
古人感一飯，尚能殺其身。*
靜清是出家之人，對血緣之情已經沒有任何的留戀，隻有神靈才是心中至高無上的信仰。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她便提刀到了李侯府，想要殺了那個人：
“你難道不知道，六娘子是天上下來的神女，是不可以嫁給凡人的嗎？你怎麼膽敢肖想神靈？現在，托你的福，她終于要回去天上，永遠地離開我們了。”
“是你恩将仇報，傷害了她的性命啊。”
礙于侯府勢力的阻攔，她隻能讓對方受了重傷，纏綿病榻苟延殘喘。
之後，靜清回到天姆宮中，韬光養晦，壯大勢力，收養女嬰，終于在十年之後，投效恩主之妹，借勢殺了李侯。
……
石州城城外，年輕女子自馬上回首望來，神情冷淡，無悲無喜。
從今日起，趙婉柔就相當于真正死去了，因為這個身份所擁有的一切，都已經被她全部舍棄了。
從天上飛了一隻神駿的黑鷹，落在她的身邊。
“……謝謝你一直陪着我，我覺得，你真的很好。”
她微笑着，對黑鷹說道：“你真的很好，我喜歡你。”
黑鷹靜靜地看着她。
她看着‘它’，忽然輕笑出聲：
“這麼多年來，我并不覺得，你是毫無神智、聽不懂我的話的啊——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是這樣認為的。”
黑鷹翅膀一抖，如離弦之箭一般向遠方飛去。
葉無雙拂衣而笑，打馬離去。
劈破雕籠飛彩鳳，頓斷金鎖走蛟龍。
魚兒脫破金鈎去，萬頃波中得自由。*